13/April/2006 Berlin
要發現「公社」在人類社群模式裡的正面意義，一點都不難，只需要跟他們在一起做飯吃晚餐，就會感受到這個社群獨特的原始魅力。簡單地說，「廚房」以及「餐廳」就是公社這輛蒸氣火車的強力鍋爐引擎。
文明到底帶給人類什麼樣美好的生活？看看我們不斷地被切割成小單位的生活型態﹔從田園社會的大家庭，到社區的小家庭，再到都會的集合公寓，最後小到只剩下個人套房。人的活動空間愈來愈小，心靈也愈來愈孤立，整個崩壞的過程，像是一部不能逆轉的預言。
柏林存在著許多公社，絕大部分都是80年代Squat「佔領空屋」的後續運動。90年代政府介入之後，這些空屋才就地合法成為「集體居住」的單位，繼續過著公社的生活。如果要以一句話來說明公社定義，我想會是「一種集體生活的方式」。
沒有一種規則可以去認真解釋集體生活，因為只要大家約定俗成，彼此同意，就可以拍板定案。我沒有打算寫一部關於「公社」的論文，我只是對於這種生活方式感到興趣，對於人如何在這種環境裡相處感到好奇。我簡單這麼回答，當大家在廚房裡問我到底想知道什麼時。但是究竟是什麼東西讓我對於公社的生活型態如此迷戀呢？答案大概要回到之前所說的，關於人類生活的崩解﹔關於個人喪失群體生活能力云云。
我們身處的社會太過崇尚個人，常常逼得人走投無路。科技的發明更把人類定位成為數碼接收器，企圖用運算徹底取代本能。我們其實都忘了，人類終究是群居的動物，需要身體的接觸以及情感的共鳴。當我第一次接觸到公社時，我直覺這便是一條出路，可以解決現代文明生活的困境。
栗子大街77號的規模不大，大約只住著25個人。星期一這天，彷彿是大家團聚的日子，經過了不開伙的週末之後，大家再相聚在廚房裡，氣氛感覺特別熱絡。這當中有幾個人其實並不是公社的成員，但是他們固定每週一來這裡開伙，幫忙作菜，順便跟這裡的朋友聯絡感情。
住在77號公社裡唯一的規範就是，每個人每星期要貢獻出一天來幫忙準備晚餐。晚餐是準備給25個人吃的，所以需要很多人一起協力。如果當晚額外有客人來搭伙，除了幫忙料理之外，只需要再支付兩三塊歐元的伙食費即可。
下午五點半，我準時出現在門口，Iris來幫我開門。Iris已經不住在77號公社裡了，但是她之前在這裡住了將近8年，是這裡的創始成員。自從她搬離開之後，每星期一都還是同男友一起來這裡搭夥，幫忙料理。廚房裡似乎沒什麼動靜，Iris泡了一壺茶，我們就坐在窗邊聊了一會。陸陸續續有幾位生面孔出現，我一一打了招呼，大家都很親切。
一切彷彿都自發性地開始著，沒經過怎麼討論，有人便開始拿起新鮮蔬菜切了起來。「我做生菜莎拉」，另一位男生聽了便說「那我來炒蘑菇好了」。接著另一位長頭髮的男生出現，他拿著麵粉跟水開始攪和起來，我上去問了他。「我正在做麵條，是今晚的主食」。
我注意到，這裡作菜的男生跟女生比例是一樣的，而且重點是，沒有一個人看起來像是在盡他們的義務，大家似乎都很享受待在廚房裡作菜的時光。有的人剛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廚房幫忙，剛好可以讓整個緊繃的情緒放鬆下來。幾個小朋友剛放學回來，便坐在桌邊跟大人們玩著遊戲。整個廚房的畫面，和諧宛若節慶的前夕。
在作菜的同時，幾個人之間聊著些輕鬆的話題，或是剛好有訪客來搭伙，大家彼此介紹認識。料理的食材都是當天供應的，有人每天會送一大箱的有機蔬菜水果到公社裡來，大家就憑著這些食材來料理晚餐。當然，公社裡的人大部分是素食主義者，不過也有少數例外，這時，他們會將葷食分開料理，讓大家自由選擇。
我稍微數了一下，在高峰時間，整個廚房裡竟然同時有10個人在料理，大家好像在20手聯彈一部曲子，聲音此起彼落，好不美妙。有的人完成一道菜之後，就開始整理桌面，節奏從來都沒亂過。這就是默契。不像我這個局外人，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要如何幫忙。默契，在這裡，好像是煉金術士的神秘配方，催化著一項魔術表演的完成。
來自巴斯克Basque Country的Ira邊切黃瓜邊問我在台北的生活，她瞪大眼睛說：「我覺得你的生活比我們的有趣多了！」。真的嗎？但是我其實比較嚮往你們的生活呀！
Petra在一旁也跟我聊起了她的Project。她是一位攝影師，兼做舞台以及服裝設計。她說，當一個藝術家在柏林很辛苦，因為競爭的人如過江之鯽，要想獲得成就很難。但這是她的興趣，她沒辦法割捨。
「噢哇」，煮著麵條的男生大叫了一聲。原來是小朋友堅持幫忙下麵條，結果拿著大湯匙揮來揮去，把滾燙的水濺到男生臉上。但他沒有生氣，他開始跟小女孩解釋開水是如何危險，然後示範攪拌麵條給小女孩看。當然，機會教育的道理大家都懂，但是，懂得控制情緒的人卻不多。在77號公社裡的男人似乎都有一項共同的特質，就是溫和。很少聽到有人高分貝談話，也很少看到焦躁粗魯的舉止。從另一方面來看，女生在這裡的自主性便相對的高，每個人都能獨當一面，特別是在跟男性的互動上，往往都居於主導的地位。這點讓我印象特別深刻。
準備晚餐的時間大概需要兩個鐘頭，然後七點半左右便準備開火。伙食的方式有點像是在軍中用餐，大家拿著餐盤排隊拿去自己要吃的食物，然後圍著長方型大桌而坐。這時幾乎所有公社的成員都會到齊，整個餐廳顯得好不熱鬧。小朋友們有自己的一張小圓桌，在我看來，簡直有型到極點，像是某個藝術家工作室裡渾然天成的裝置品。事實上，這間餐廳本身就是一件裝置藝術品。天花板如遊樂場般的燈，二十幾張形狀不同的餐椅，每張都像是某個LOFT空間裡的傢俱，無須陳列便可以直接入鏡。
我常常在想，「用餐」其實是人類一種最好的精神治療。用餐時，大家幾乎可以無所不談，身體處在最放鬆的狀態。而公社的餐廳正好是最佳模範，這裡同時也是培養革命情感的地方，有集體記憶以及集體勞動的養分。是呀，這就談到了公社的核心價值：集體生活。這並不是說我們不夠獨立，或是過度依賴，而是，我們都需要透過集體生活來實踐自己。集體的定義在這裡是，認識自己，包容別人。
公社同時也是最有機的生活環境。這裡的物質需求低，大家不會過度工作去滿足物慾上的需求﹔這裡人跟人之間沒有距離，永遠找得到人傾聽，或是對人訴說﹔這裡沒有電視，阻斷了八卦紛擾滋生的空間，把多餘的時間拿來經營真實的人生。
不過千萬不要把公社當成是烏托幫，或是個避世的中途之家。這裡的人都很認真在執行自己的理想，有的人做社會工作，有的人學習自然療法，有的人是藝術家，有的人搞出版社。這些人的共同特徵是，他們不拘小節，不注重物質享受，以及樂於參與社會運動。（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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