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接了個晚班，有點不習慣。
一進店內就感覺到不同以往的昏暗。
早班的人笑說：天花板上的裝飾燈不知怎麼地就滅了，想不到平時看來不起眼的裝飾燈，這時竟有這麼大的存在感。
對啊，我笑道。
店面外的光線，在早班的人走後，很快地就暗了下來。
店內碩果僅存的幾顆裝飾燈在頭上有氣無力地閃著，似乎努力想點綴壓克力牆面上的印刷文字。可惜，這樣的拼命，卻得不到我的一絲感謝。
昏暗的燈光由上方靜靜撒落，混雜著店內濃郁的茶香、奶香、和其他香味彼此繚繞，緩緩雕琢著滿吧台的飄然。手中的湯匙攪和著搖杯中的蜂蜜綠茶，發出清脆的碰撞聲，而剛吃完晚餐的我，只想稍事歇息，靜靜地。
事與願違。
店內並不像一般週末早班那樣閒靜，人潮在回家的路上、晚餐後、電影前、或約會中不停地湧入店裡，除了吧台上三張等候完成的訂單、手上正在抄寫的那份、還有正在排隊等候的幾個。
訂單持續增加中。
動作不快點不行，我心想，邊順手將第六張單按序放在先前幾張的旁邊。
在右手觸碰到搖杯冰冷表面起的那一刻，十隻指頭不自覺地成了配製工作線上的機器。而在沒有搖杯機及事先調配好的奶茶的情況下，一切都得自己一個人從零開始。
左手握搖杯、右手加奶精、向左踏出一步轉身取味粉、再向左手邊滑動兩步，到茶桶前裝茶水、攪拌、重心換回右腳，移動三步，到吧台加糖汁、攪拌、向右一步，彎身至下方製冰機拿冰塊、向左一步回吧台加蓋，包括最後那幾下的晃動和封杯，前後費時不到兩分鐘。
最後的步驟則從右手握起另一個搖杯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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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討厭被RUSH』你的話隨著冰塊匡啷啷地摔入搖杯的聲音浮現身後。
你那埋怨的表情，還有在我眼前晃個不停的雙手。
『台上的單都快做不完了，還一直有人進來。』
手上的搖杯不停地晃著、晃著。
亮晃晃。
『腦中一邊要想著手上這杯的作法，心裡要記得剛才客人是說要少糖還是要少冰，眼睛還要不時提防店內的第三隻手摸走那些小東西，一下子客人又說要多加些椰果，或者又是改變心意想要換別的口味。』
這是你的布丁奶茶。謝謝。
『運氣再差一點的話，就會遇上爆杯。噴得自己滿頭滿臉已經夠慘了，接下來考慮是否要先把地拖乾淨，但這麼做會拖到做單的進度；或是乾脆踩在一地的奶茶上，繼續在成堆的單上奮鬥，然後，臉上撐起微笑送走客人，心裡卻為黏不啦嘰的鞋底感到極度嘔心。』
草莓奶茶……？
『那種做錯茶感覺也爛透了，有時候明明客人點了甲，後來偏硬說他叫的是乙。』
不知道哪個客人把我剛送出去的茶又推回了來，說他剛剛叫的不是這種口味。
『不過，有時候單一下子來得太多、或不小心看錯味粉，做出不是客人要的東西，一開始大家還會笑笑地把退貨解決掉，後來，乾脆就送給客人，不然就放在吧台的角落，收店時在一併丟掉，省得喝太多想要吐，哈哈！』
這是妳的青蘋果奶茶加珍珠。謝謝。
做單的速度已經提升到一分多鐘。
眼前人潮不退反增。
也許是有一陣子沒上晚班，越拿單就越覺口齒不清，越加快速度便越覺手腳遲鈍，越在意便越覺手中亮銀色的搖杯即將在下一秒逃離我手裡駕馭的企圖，在小而昏暗的店裡畫出亮眼且清脆的弧形跳躍。
手上的搖杯仍舊不停地晃著，晃得人有點昏。
門上銅鈴匡啷啷地不斷擺晃，眼前的客人仍舊一群群地進來，臉上帶著無限笑意，七嘴八舌地討論接下來上哪消磨下半夜：打保齡球、唱歌、跳舞、或看電影。
眼前的你的世界裡充斥著一陣混沌：客人身上音量過大的隨身聽傳來陣陣刺耳貝斯、店裡昏沈的照明、製冰機馬達嗡嗡作響、臉上強撐的微笑、嘴裡無謂的招呼、和音響裡不知名歌曲的集體攪弄之下；吧台內的人卻像是剛才不小心誤吞了一隻生命力旺盛的蟲子般，拼命想逃，隨著太陽穴上漸強的煩躁，胃也開始陣陣猛烈的翻攪。
三杯大的哈蜜瓜奶茶加珍珠，謝謝。
這是妳的芋頭沙奶茶。謝謝。
大杯紅豆沙奶茶加咖啡椰果。謝謝。
小杯芒果冰沙加珍珠。謝謝。
體外的煩躁與體內的翻攪，隨著客人慢慢踏出店外，門板上銅鈴晃動次數漸減而稍有舒解。
『好不容易人都走了，正準備喘口氣，讓發痠的雙手休息一下時，回頭卻往往看到杯盤狼藉的流理台。狠心偷懶五分鐘後，挽起衣袖開始認命洗刷，結果常常手還沒泡腫，下一批人潮又湧了進來。』
小杯養樂多綠茶，大杯椰子雪泡。謝謝。
檸檬綠茶不加糖。謝謝。
時間越晚，客人集體的尺寸越小，關係也越發熟稔；關係越發熟稔，肢體交流也越發踴躍；肢體交流越發踴躍，眼前的渾沌也越發擴大。
蜂蜜奶綠加荔枝椰果，少冰。謝謝。
大杯紅豆沙雪泡加蜂蜜不加糖。謝謝。
銅鈴聲不斷響起撞擊門板的聲音，腦門上的煩躁跟胃裡那隻努力掙扎的蟲子也不斷起落，起、落。
三杯小的熱薑母奶茶。謝謝。
青蘋果奶綠加青蘋果椰果。謝謝。
熱洛神綠茶。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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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情況重複超過十次以上後，牆上的時針也開始昏昏欲睡，不知覺地開始往收店時間的方向不支倒去。在收銀機旁完成帳目檢閱，想要在準備離開之前快速檢查店內的我，卻在抬頭匆匆一瞥時，看到你拎著拖把和水桶，往二樓走去。
『灰姑娘要拖地囉。』
悄悄地，回憶在店裡揚起愉快的聲音。
大概是太累了，揉揉眼睛，我再次回到手中一疊帳目，這時門口出現了幾個人，似乎很驚訝整個吧台都已經清空了，我向他們搖手示意，明天請早。
他們失望地轉身準備離開，推開門，卻跟滿身菸味的你錯身而過……
我一定是太累了，早點回家吧。
急忙地拿了鑰匙，喀嗆地將門上了鎖，將昏暗一整晚的店面還給鑲著珠光的夜色。正準備轉身往路口走去的時候，卻聽到你一慣的聲音，有點疲累但溫柔，帶著一絲絲菸草燃燒的味道，問我要不要陪著走一段路。
我沒敢回頭，自顧自地往公車站牌走去，把看不見表情的你丟進身後無邊的黑暗裡。
最後一班夜車就快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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