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4年5月1日
地點：新舞台
團體：創作社
演出：《Click，寶貝ㄦ》
每次看周慧玲所編導的戲，都像是在看一篇論文的表演：從《天亮以前我要你》（2000）的性別操演，到《記憶相簿》（2002）的家族╱記憶╱歷史互文，再到《Click，寶貝ㄦ》（2004）的近未來虛擬愛情辯證，每一句台詞或每一段對話，都夾敘夾議，戲劇動作的進行被支解分插到這些敘述與議論之間，對於想要把看戲當做休閒消遣的觀眾而言，多少是沉重了些！主要是因為「敘述」型的語言，是敘事者單方向地對著閱聽者陳述事物（「過去式」式的語言），而「議論」型的語言，則多半是議論者對於事件發生的後設評論（「完成式」式的語言），這兩種修辭表達的類型，均與戲劇語言的「進行式」特質相異其趣，聽在觀眾的耳裡，便宛如一場類論文的發表會。
這次以「創作社第十一號作品」為名義的《Click，寶貝ㄦ》，筆者企圖以「說文解字」式的字詞與語言解析方式，提供一個拙覺有趣的看戲角度。首先，劇名就值得我們仔細賞玩一番。Click是個動詞，用電腦書寫的思維來說，是「點選」的意思，在本劇宣傳期間，閱聽人就已經廣泛地接收到「虛擬愛情」、「多媒體」、「跨藝術」等等訊息，這些訊息的背後，與電腦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云云；然而，等到觀眾進場看戲，才發現Click還是個角色的名字，性別、年齡均不詳，一個沒有身體，只剩下手、眉、眼的電腦動畫虛擬角色，在節目單裡頭還可以讀到「ㄊㄚ」的簡歷，諸如生父是黃天嶸（影像設計製作）、教父是王嘉驥（影像裝置統籌）、養母是周慧玲（編導）之類的。Click在此至少就有兩種詞性、兩種涵義，我們甚至可以擴而解讀成：虛擬時代的來臨，身體的存在狀態也被「歧義」化、「無性」化、「簡省」化、「混血」化了。
「寶貝ㄦ」在這齣戲裡也是歧義多指的，既可以指Click這個可愛的虛擬角色，也可以指涉劇中兩段半愛情對於另一半伴侶的稱呼，更可以直指這兩段半愛情所可能生下的小孩，也許還有其它的指涉，但至少筆者就看到這三層涵義。所謂的「兩段半愛情」，指的是土豆（黃士偉飾）與小鳳（楊淇飾）的不孕夫妻關係，何來（徐華謙飾）與雯雯（姚坤君飾）之間的婚外情關係，以及阿雲（徐堰鈴飾）與聊天室的網友（其實就是土豆，只是在網路上兩人都用了別名匿稱）所發展出來的借精孕子，不孕、婚外情懷孕、借精孕子，在這個網路虛擬的年代，使得人際關係變得「電子化」（像土豆配有耳機型行動電話，常常在與小鳳談話或沉默時，兀自地一個人對著空氣講起話來，其實是在與行動電話的對方說話；或像劇中人都有上網路聊天室的習慣；還有缺乏當面溝通機制的土豆與小鳳，卻常常得靠手機簡訊留言給對方，等到回電時，卻又只能留話在語音信箱裡頭；諸如此類云云）、「飄渺化」（像劇中人物常常看似在對話中，可是仔細分辨之後，才知道各自處於網路聊天室一角，在舞台上的表演常以無對焦的對話來表示）與「未確化」（像土豆和何來的一次手機通話，原本以為是陌生人打來的電話，搞了半天，兩人慢慢地從聲音與口吻辨認出彼此），連懷孕生子與兩性情愛關係都變得多樣化，所有的人事物幾乎都顯現得那麼地虛浮無根、游移未定！
倘若我們再進一步來看「Click，寶貝ㄦ」這整個劇名，同樣也是多義的，既可以當做祈使句（或命令句），又可以當做同位語。不管是第一種用法還是第二種用法，敘說者應該都是「我」（從英文劇名Click, My Baby，可以得知），但這個「我」又是誰，在整齣戲裡頭似乎並不清楚，以舞台設計來看，倘若架設在舞台前緣的「ㄇ」字形大鐵框可以當做是電腦平面螢幕LCD的話，那麼這個「我」可能就是這台「電腦」的使用者，但又是誰在使用這台電腦？編劇嗎？導演嗎？舞台設計嗎？觀眾嗎？還是其他人？又是一個主體散化與岐義的例子。再者，相對於使用者、編劇、導演、舞台設計、觀眾或其他人，「寶貝」指的又是誰？我們也並不十分確定。
整齣戲不單只是敘事者、指涉者不明確、歧義化，連劇中的語言與角色的身體也呈現出類似的特質。雯雯為了要獲取（或增進、鞏固）她與何來之間的婚外關係，謊稱她懷孕了，企圖以即將面世的孩子來催化她與何來的感情；但在緊接著的一場戲裡頭，她卻又向小鳳和阿雲坦誠她原本只是謊稱，但沒想到真的懷孕了；兩場戲的時間接續，兩套不同的說法，讓人對雯雯所說所言難以確定何者為真，而當此一「刺點」具有語義曖昧性質的時候，也容易引人以同樣的質疑態度來面對全劇的其他場戲，如此一來，每一場戲便都充斥了不確定性，角色的言談、舉止之間，與每一場戲所傳達的意念之間，都充滿了游移的語符與意象，角色的語言與身體便隨波逐流，無一定所，甚至連「（場）所」的空間性格也不明確，隨不同場戲而排列組合的異色座椅，擺設後的相對空間關係，便形成角色所賴以存在的空間，這樣的空間其實是透明的，可以填塞各種事物，欲使這些空間略為著固下來的話，則主要是透過角色間的對話，從其對話中的蛛絲馬跡辨認出場所之所在，如土豆與小鳳的家、何來與雯雯的愛巢（也是何來翻臉的地方）、三溫暖、捷運等等。
角色的身體在表演中也常常被電腦書寫化了。電腦書寫的主要工具包括鍵盤、滑鼠等，動作設計何曉玫將電腦書寫的動作，從坐在電腦螢幕前的手部動作與眼球動作（其實也就是Click的造型創意由來），擴充而整個人的身體動作，像是踩踏雙腳代表指壓滑鼠右鍵，整個手臂移動代表滑鼠箭頭牽引電腦螢幕中的某一頁檔案移動其位置，這些擬電腦的動作，把過去非生物擬人化的動作邏輯整個反轉過來，造成一種誇張與陌生化的效果，使得不少觀眾初接觸不太容易辨讀得出來，不過卻提供給我們「身體動作被電腦書寫化」的新思維。
從語言到身體，我們不斷看到角色的存在與電腦的虛擬世界相互混融，所呈現出來的狀態是歧義不定的，我們看到了後現代情境的許多構成要素（混血hybridity、曖昧性ambiguity、慾望desire、性╱別sex╱gender等）在戲裡頭操演，這也幾乎都是周慧玲平日在撰寫相關的表演研究與性別表演論文時，常常會處理到的課題，選擇劇場演出的方式來進行類論文的發表，就像黃仁宇（筆名李尉昂）寫《汴京殘夢》、安伯托‧艾柯寫《玫瑰的名字》《傅科擺》《波多里諾》等小說、郭沫若寫《棠棣之花》《屈原》《虎符》《高漸離》《孔雀膽》《南冠草》等歷史劇一樣，都是在其專業的學術研究之餘，藉創作以抒發其理論觀點，至於藝術成就是否可與其學術成就等量齊觀，實難矣！幾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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