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生之間
一如往常，孩子們寫好作文就開始排隊等我檢查看看文章是否完整，是否扣住
中心主旨來寫作。這是我跟每一個孩子相處的親密時刻，平常聽我講課時只能「近觀」，沒有像現在一樣靠得那麼近，但是他們似乎不太喜歡這個親密時刻。「這裡
不銜接喔，寫完以後一定要念念看，不通順的地方先修改……」「文章的結尾要扣住中心主旨，要給人家完整、有力的感覺……」「不會寫的字要查字典，查不到就
來問我……」
對我的嚴格把關孩子們可是不太領情的。「隨便啦！」「下次再改好了！」
「你很囉唆欸！」無論他們怎麼說，我仍然堅持要達到我的標準。全部上完只有一年的時間，我可以不堅持嗎？曾有孩子開玩笑的說我如此堅持只為了自己的名聲，
不希望砸了我的招牌。名聲？招牌？那是虛無的東西，一點都不實在啊！我看重腳踏實地經營人生，過於一切的名譽。
六年前的暑假珊如媽媽帶珊如來上課，一個快跟我一般高的女孩披頭散髮、衣
服髒髒的，臉上黑得似乎三天沒洗臉。媽媽繳了錢就走了，我百思不解這是一個怎樣的孩子，每次她來上課都是這樣髒髒的。一天早上，她媽媽把她送了來，丟下早
餐告訴我她發燒沒食慾便轉身走了，一個早上我摸著她紅燙的臉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會兒問她要不要去看醫生，一會兒要不要吃早餐，她都搖頭。「啊！我倒
水給妳喝，要多喝水……」我急忙的從會客室拿水進來要給她，她竟然趴在桌上哭了。望著她沒有梳理的亂髮，我心中冒出無限個疑問，但始終沒問。中午十二點下
課，但是她媽媽快一點才到，跟往常一樣來去匆匆。
珊如是個聰明的孩子，更是受教的孩子，每次看她的稿時她總是很有禮貌的站在我身旁聽我的指點，並且竭盡所能的達到我的期許。「這裡寫的很具體，我發現妳越來越進步了。」我時常會找出她的優點來誇獎她。
半年後的一天她媽媽出現在我的教室來找我，「我沒有錢付學費，下一期珊如
不上了。」「學費不急，以後有錢再付，妳女兒在我這兒學得這麼好，讓她繼續把課程上完嘛。」乍聽她的話，讓我慌亂起來，似乎有人要把我的孩子從身邊帶走
般，讓我萬般不捨。「其實我也很無奈，我們是從事建築的小包商，半年來我們收不到半毛錢；而珊如被妳教得非常好，功課也突飛猛進，還時常把妳說的話拿來教
導她弟弟，平常我根本沒時間照顧他們姊弟倆，都是他們自己在家。」
珊如媽媽的坦誠使我對珊如的境況有了一點的了解，也讓我更加的不捨。「那就拜託妳不要把她帶走嘛！你們去打拼自己的事業，孩子就交給我負責，至於學費，以
後有錢再付，無論多久都沒關係。」
珊如留下來了，也不負眾望，不但有一手好文筆，還在學校得了獎狀。半年後她結業了，這次真的是離開了我。有一年她媽媽突然出現在我的教室付清學費，「珊如好嗎？」我問。「那孩子跟以前不一樣了，她每天幫我打掃家裡，還會教她弟弟功課。」
有一天在大馬路上我被一對姊弟叫住，「徐老師，我是珊如。」看到眼前這位
亭亭玉立、漂亮乾淨的女孩，我簡直不敢置信。站在她一旁的弟弟也很有禮貌的跟我打招呼：「徐老師，你好。」我驚喜萬分的看著他們，舌頭像打結般久久說不出
話來，道別時，我的眼眶忍不住溫熱起來。孩子，我以妳為傲。
2007年三四月，如往常般有一些在考場上作文慘遭滑鐵盧的考生家長拜託
我教導他們的孩子，不是我不願意，而是因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要教會一個完全沒概念的人會寫文章，時常是效果不彰，我也不想浪費家長心苦賺來的錢。「徐老
師，拜託拜託啦！我孩子一定要我們幫他找一位能教他寫作的老師，他各科成績都很好，就是作文考不好，我問了很多人，有朋友和老師推薦我來找妳，請妳務必要
幫忙好嗎？」我好為難，因為我實在挪不出甚麼時間來個別授課，近年來體力大不如前，我不能再隨意的耗掉體力，而且我非常在意授課的效果，沒有成就感的事，
賺取再多的金錢也沒有太大的意義。
「不是我不想賺您的錢，而是我怕沒有效果卻浪費您的錢，學作文就像學蓋房子，我誠然研究出一套快速有效的作文法，但是沒有學完基本的技巧，根本稱不上會蓋房子，只是徒然浪費時間和金錢罷了……」我婉轉的拒絕。
「好不好請妳幫我們，我和先生沒受甚麼教育，這個孩子從小就很用功，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建中，我們全家只好從台中搬上來台北，在學測作文上，看到題目不知如何下筆，他難過極了，為了七月的指考作文，他擔心得不得了……」
為了這麼一個難得的孩子，我同意為他上八堂課，最後又加了三堂課。最後一
堂課時，他臉色蒼白的坐在我對面，昨晚似乎沒睡飽似的，我於心不忍的問他是否要改期，「不用，不用，我還好，老師，妳覺得我看起來會很疲累的樣子嗎？」看
著他滿眼的紅絲，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只覺得心疼不已。
「國中三年、高中三年，我天天在補習班上課，不曾休息過，我媽跟我說她覺得我太辛苦了，人生不必過得如此，考壞了也無所謂。但是我一點都不覺得苦，因為我已經習慣了。」眼前這個孩子雖然是我的學生，但是他卻教我一個寶貴的功課——堅持到底、全力以赴。
一天， 他媽媽打電話來說要付後面三堂課的學費，「不用了，就當作我送給他的禮物，請轉告他務必沉著，他的作文絕對可以拿高分的。」
「那怎麼好意思，妳每次都幫他多上，他說妳指點他很多，讓他對作文不但不害怕，還充滿自信。」
他也教了我一堂重要的功課，我也應該付學費給他這位小老師，不是嗎？我堅
持要送他這份禮。放榜那天，他打電話來，語帶哽咽的說：「老師，謝謝妳，謝謝妳教我作文，這六年的努力終於沒有白費，我考上台北醫學院，作文考完那天我就
好想打電告訴妳我寫的非常好……」聽完他的話，電話這頭的人早已不能自己的流下淚來，激動得說不出「恭喜」兩個字。
三十五歲那年，我毅然離開駕輕就熟的高薪工作，文化界的好友、姊妹淘都覺
得我做了一件既蠢又笨的事，甚至認為我做不了一年就會回頭，沒想到這一做就是十五個年頭，我不曾後悔過，更不曾回頭，因為跟孩子們一起研究寫作的技巧和要
領，真是太有趣了。看到他們拿到一張張的獎狀來跟我領獎學金，更是令我開心。其中最最讓我快樂的是他們只要一見到我就知道自己寫得好不好，不必我開口他們
就會自動去修改再交給我，真是天下一大樂也，比黃金百兩好啊！所以我一定要抓住最好的黃金年華好好的教一些孩子，傳承給下一代，讓我的人生了無遺憾。（素
玫寫於99年大年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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