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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追尋(之三)/詹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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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消逝的追尋(之三)/詹宏志

 

本文來源      https://tw.appledaily.com/new/realtime/20190417/1551020/

  

發表於《蘋果日報》2019年4月

 

 

 

 

總而言之,雖然我年輕時長得像有點「老氣」的文青,但買書之際確實是十足的「老派」(old  school)。在80年代末期我披著長髮來到倫敦覓書,那家沒有電腦檢索、不知現代化為何物的「老派書店」福耶爾果然很對我的胃口。儘管眾人嘲笑它的老舊與落伍,我卻被它一次又一次的吸引前來,有名的一句嘲笑話說:「如果卡夫卡開書店,大概就會開出福耶爾這樣的書店。」(If  Kafka  had  been  a  bookseller,  Foyles  would have  been  the  result.)

 

但卡夫卡又怎樣?他不正是我輩文青最愛的作家之一,那位寫盡我們所見世界與我們自己人生荒謬的陰鬱深刻作家,他的世界像是黑暗、扭曲、詭異、混亂的哈哈鏡反射組合,我們年輕時候看到的學校、社會、政府也無一不是這樣?啊,我說到哪兒去了?我要說的是,庫存滿溢失控、書封蒙塵褪色的卡夫卡迷宮式書店福耶爾,正是我們心目中的「書天堂」。

 

把書店搞成這副德性的,本是主掌書店經營超過五十年的女獨裁者克莉絲蒂娜.福耶爾(Christina  Foyle, 1911-1999),這位頑固強勢的創辦人之女,17歲進書店工作,21歲就敢隻身前往蘇聯追帳討債,19歲就提筆寫信給當時的文壇聞人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  1856-1950)、威爾斯(H. G. Wells,  1866-1946)、與巴利(J. M. Barrie,  1860-1937),希望他們來為讀者演講,她雖然一開始都被拒絕,但她終於成功地辦出了她的「文學午餐會」,最後這幾位文學巨擘也終究都出席了她的讀者會面活動;也許是她的早年成功與她的擇善固執,她上個世紀初的經營理念最後變得與世界格格不入……。

 

這種格格不入正是迷人所在,我進出「福耶爾書店」已近三十年,我從來沒有弄懂它的選書與上架的邏輯;譬如說福耶爾書店其實有少量舊書(其他都是新書放舊了),偶爾在架上可見,我有一次在書店一個角落看見一個旅行作家蕾絲莉.白蘭琪(Lesley  Blanch,  1904-2007)的小型舊書展,展出了好多本絕版多年的二手書(策展者顯然是熟知作家的人),雖然這些書況良好的舊書要價不菲,但對書迷如我簡直喜出望外,當場把手中缺的收藏全部補齊了;幾個月後,我重回書店,牽腸掛肚回到那個角落,那個小書展早已不見,連陳設與分類都已經改變,一點跡象都不可尋,彷彿前次相遇只是一場夢中奇景,你必須咬咬指尖才能確定自己實際上是清醒的。

 

1999年克莉絲蒂娜過世,他的姪子克里斯多福.福耶爾(Christopher  Foyle,  1943- )接下了書店的生意;克里斯多福決意要扭轉福耶爾書店走下坡的命運,他做了所有生意人該做的事,提供員工「工作契約」(從前鐵娘子克莉絲蒂娜想開除誰就開除誰),建造書店資訊系統,整理書架上的庫存,重新裝修書店內裝,在其他地區開設書店(也就是變成連鎖店的意思),更打造了如今不可或缺的網路書店(網站的營業額如今已經超過書店的百分之十,替代了它本來頗受歡迎的郵購生意)……。

 

這些工作緩慢進行,譬如說書店裡的內部裝潢,也是一點一滴改裝,事實上在我探訪福耶爾書店時,很多裝潢工程就在我的頭頂上進行,書店內部立起了鋼架頂住天花板,隔起了隔間木板,書店一面照常營業,改裝工程一面就叮叮噹噹在店內同時進行,每隔一段時間,書架與結帳櫃檯的位置都會改變,我每次都要重新尋找結帳的地方。說來奇怪,這樣變幻莫測的結帳櫃檯並沒有讓我感覺任何不便,也許雜亂無章或卡夫卡式迷宮,本來就是我對福耶爾書店的期待。

 

當書店改裝不斷進行,書架上那些奇奇怪怪的藏書也開始更新,破爛與蒙塵的書不見了,它變得更清晰也更有系統,雖然仍保持獨立書店的選書風格;結帳也不再大排長龍,它變得跟其他書店一樣,你拿去的整堆書,店員一本一本刷條碼,帳目就顯示在電腦的收銀機上。我沒有完全警覺,一家我喜愛的古早味書店正一點一滴失去它的面貌與風情……。

 

不久之後,它隔壁知名的「中央聖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Central  Saint  Martin's  School  of  Art  and  Design)的教學大樓突然被大塊防雨布包起來,似乎有大型工程在裡面進行,但防雨布上卻寫著令人困惑的「福耶爾書店」幾個大字;到了2014年,黃色布幔撤去,一間巨大明亮的新型書店完工誕生,隔壁迷宮似的老書店打烊。終於,百年「福耶爾書店」的住址改成查令十字街107號,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

 

這個新書店被認為是建築上的傑作(建築師是Alex  Lifschutz 與 Sam  Husain),寬敞透光,一個巨大廳廊,兩旁有樓梯上樓,階梯兩旁也都擺滿了書,氣派堂皇,它比舊書店小了點,但仍然有總長達六點五公里的書架,放進了超過二十萬種圖書(舊址曾經放進超過五十萬種書)。英國《金融時報》訪問克里斯多福,問:「為什麼書店要另立新址?」克里斯多福回答說:「我們在原址已經超過一百年了,那個店實在是亂七八糟也沒有效率,它根本是個迷   宮。」(We've  been  on  this  site  for  over  a  hundred  years,  and  the  shop  is  higgledy  piggledy  and  inefficient,  it's  a  maze.)大概是想到這句話可能會傷老粉絲的心,福耶爾先生又不無歉意地加了一句:「但顧客當然總愛一些隱密角落,像是情感所寄。」(But  of  course  customers  like  the,  the  intimacy.)

  

老先生說話英倫氣息十足,又說 higgledy  piggledy(亂七八糟),又說 nooks  and  crannies(角落與縫隙),他其實什麼都知道,他也知道這麼做有一些老顧客會難受(像我就是),但世界總要往前走,企業也不是為懷舊而生。「福耶爾書店」在克里斯多福的整頓下,已經重回獲利,贏得新世代讀者,2018年更賣給了水石書店(Waterstone),成為大集團的一份子,按照書店自己的官方說法,書店「如今盛開為一個成功的二十一世紀書店」(now  flourishes  as  a  successful  21 st century  book shop)。

 

是的,書店已經成功走進二十一世紀,但我這位逐漸老去的讀者卻走不出二十世紀。我眼見老情人逐漸變得陌生,山盟海誓變得不可辨識,那些披沙揀金的淘書與讀書的樂趣如今都更換了版本(搜索引擎嗎?看倌),這究竟是失去的美好書店經驗,還是失去了我青春時期的寄託?(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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