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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1-05 01:59:46| 人氣4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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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個保守傳統的女人,一生辛勞照拂四代,可憾的是在她該要享福弄孫之時,還要為後代的一切操心失眠。

昨晚在熱騰的圓鍋子旁涮著霜降松阪肉片,一邊我問她,「八十多載的歲月,感覺是不是一閃即逝,庸碌得這樣過了一生?」
我預想她會說,歲月匆匆,總在來不及停佇時,即散去了她所有的青春,奉獻給這個家。

二十五歲的我看待女人的一生,或任何人的一生,覺得總是沒有太多人留意時間的腳步,然後在某一天照鏡子梳頭時,才驚覺原來早已髮蒼齒搖。

不料她搖了搖頭說,
「我真是覺得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今天哪!」

我不敢追問太多,怕又看見老人家的眼淚,哪怕只是懷念的淚。
曾經,也是在飯桌閒聊上,我看見老人家紅著眼,不敢正面承認自己還有著感情,還惦著過世已久,在彼岸曾經摟撫著稚氣臉龐輕拍叫她小丫頭的老父。

奶奶是上海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因為排行第十,大家都叫她「十姑娘」。
十姑娘在眾姐妹中最惹人憐,生得也最標緻,大哥相親時說,「我要樣貌像十姑娘一樣的。」

她備受寵愛,老太爺每天親自凌晨起身,為她燒了兩顆煤球放在床邊。因為十姑娘怕冷,他要在她起身掀開被褥之時也不覺得凍寒。

「我每天早上起來坐在床邊發愣,看著那煤球紅咚咚的。」
十姑娘奶奶對我說話時,兩顆眼珠也像正旺的煤球一樣發著光。

「然後穿好衣服到飯桌上,熱粥早就溫好,既不濃稠也不清淡,總是剛剛好順口的很快飲完,一點不覺燙口。」奶奶說家裡的長工總是有本事在同一時間,為家裡每一個人準備好不同的早餐,全都熱呼呼的。「接著我拎起書包上學校,美國學校。」

我嘩然。
奶奶是上海長大的,只講廣東話,講英文,卻不會講上海話。

「上學前我會見到桌子上爸爸留給我的兩顆糖,還有一塊大洋。我總是在上學路上含住一顆,另一顆放在口袋,放學的時候再含著另一顆,一邊走回家。」她一邊說,「這糖是全家子女孩只有我才有的哪!」一邊手叉叉口袋,好像捏得到裡邊的糖果似。她笑顏逐開,我彷彿真的看到了十姑娘。

忽然眼一抬,她說:「當時一塊大洋可以買一百斤白米哩!我每天一塊大洋,全沒花,都放到一個罐子裡存著。」

她從口袋摸出一枚五十硬幣,說樣子看起來跟這差不多。
「有一回遭小偷,那小偷把整個罐子抱走了,呵呵,光那一大罐現洋,該夠他養起一整個家了吧。」

「奶奶妳曾經工作賺錢過嗎?」我問。

「當然沒有。」老太爺可捨不得呢!

呵呵,我想也是。十姑娘小巧可愛,捧在手心都不及,還說為別人做事?不如留在家裡給老太爺疼愛罷。

十姑娘跟姊妹感情不是很深厚,我猜想她們都妒嫉著十姑娘的受寵吧,更何況她又是姨太太所生,既不是么女也不是獨女,難道只是生得漂亮就可以天天吃糖,天天一大洋?

奶奶說是跟長工的女兒比較好,天天一塊上學,一塊嗑瓜子兒。老太爺一點也不苛薄下人,傭人們的一家大小婚喪喜慶,老太爺當自己人辦,長工的女兒也上美國學校,跟十姑娘一起講英文。

後來戰亂了。十姑娘那年剛剛畢業,老太爺怕危險,硬是讓十姑娘在家裡保護了三年。那時十姑娘芳華二二,一聽見軍機劃過天空,馬上抓把糖果跟幾個姊妹上露台看飛機。曾經幾個日本人經過看見倩影數隻,被老太爺的高牆擋在外邊,像強而有力的臂彎,緊緊護花,於是屋子裡的姑娘什麼也不用愁,天塌了還有老太爺頂著呢。


可十姑娘總要嫁,總是要嫁的。當十姑娘二十六歲,還是要嫁了。

相親時,老太爺目不轉睛死盯著他,只說,「我們十姑娘說什麼也不准嫁日本人!」
那青年高俊挺拔,英氣非凡,用一口標準廣東話說;「老太爺,我只是在日本出生長大和唸書,然而我是中國人!我是廣東人!」

老太爺不喜歡那青年,少年得志,從日本明治大學畢業之後,來到上海做翻譯官。老太爺叫人把這青年上下打聽了個仔細,把十八代歷史全挖出來調查,卻總覺有什麼不對之處。


可我心想,其實老太爺只是捨不得十姑娘。

然而十姑娘終究在母親的堅持下,還是嫁了那青年,就在二十六歲的那一年。住在婆家,心慌得不知所措,因為她甚至不懂得燒一碗熱開水給婆婆煮茶。婆婆嚴厲媳婦,寬容兒子。兒子夜夜酒醉深歸,總是咆哮怒斥。奶奶說,爺爺根本就是徹骨的日本人,只是樣子是中國人罷了。

當奶奶要做產了,爺沒有去醫院,奶奶難產要手術,沒有人去替她簽個同意書,差一點,世界上就再也沒有十姑娘這個人了。


後來奶奶跟著爺爺,也就是當年的英挺青年,來到香港,最後落地台灣。


「有時候要燒二十幾個人的洗澡水呢,一顆顆煤球拼命的燒。」

對我來說,這真的很搖遠,因為現在水籠頭一開,轉向紅色那邊水就會熱了。

「可是洗衣服不可以用熱水呀!當時環境已經很糟了,我婆婆也不准我用熱水的,浪費煤球,」奶奶拉了拉衣服,繼續說,「從前的冬天哪有這樣暖和,幾個月都冰凍凍的,我常常洗衣,洗呀洗的,手背就裂開流血了,怕血染了衣服,又不能搽油,搽了油衣服就髒了……」

聽著聽著,我才知道,十姑娘不只要洗衣服,燒煤球,她還要照顧六個孩子,每天打水回家,還有那些你們猜得到的粗活兒。


有些人說,那年代便是這個樣子的了。
不過我想,對十姑娘來說,若有多一點的想不開,也許今天一切就會不同。


「在結婚之前,我真是享盡了所有的福啊……」奶奶的目光落焦到我身後好遠的地方。

接著她又講起幾件孩提時有趣的事,包括老太爺萬幸,在文革之前就過世,並沒有被批鬥到,只不過家產全沒收,整個家族像被一掌給拍散的螞蟻,生死未知。

然後十姑娘奶奶流淚了。
我想這是從二十六歲那天到現在,唯一的流淚。

她搖搖頭嘆:「當時香港跟大陸已經分開,我沒有辦法回去見他最後一面。」


透過她那雙因為過度懷念而開始失焦的眼神,我看見十姑娘的影子,重疊在已經八十幾歲的奶奶身上。


她沉默了許久沒有再說一句。








不過,我知道她看見傭人大喊著「老太爺,十姑娘回來了唷!」



老太爺從灶間拎出一小爐早就紅透的煤球,問問,





「丫頭餓著了沒有?要不要吃塊糖先?」





台長: Phy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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