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榮格的中年危機
有人說容格的心理學是中老年人的心理學,事實上,榮格理論的最精髓,也是通過他的中年危機而產生的智慧結晶。讓我們再一次來看榮格以太陽的起落所比喻人的一生:
『中午一到(太陽)便開始下降。下降的涵義是把早晨他所憧憬的一切理想與價值都一筆勾消了….』
如果說,榮格因為受到佛洛伊德的賞識而聲名大噪,那麼他與佛洛伊德的決裂,便如正午下降的太陽,把早晨憧憬的理想與價值一筆勾消了。前半生所努力經營的種種,到頭來卻發現自己無法肯定它的價值,生命因而極度騷動、不滿。勇於追尋如榮格者,能放棄先前擁有的一切,重新開始,但在未來的出路如此晦澀不明的情況下,誰又能熬過這一切呢?
榮格那年三十九歲,心理分析界對他攻訐不斷,至於他自己,不僅對科學性的書籍完全失去興趣,無意識的幻想以及幻相還不斷地湧出,宛如無情的巨浪襲捲而來,讓他隨時都有被吞沒的危險(註11)。偏偏這一些幻想和幻象又是精神病的要素,是人類自理性時代便消失的神話創造的想像力本質,一般人視這一些材料為毒蛇猛獸,唯恐避之不及,而榮格當時雖也能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精神正面臨解體崩潰的危機,但他還是勇敢地迎向挑戰:
「我得冒冒風險,設法取得駕馭他們的權力,要是不這麼做,就得冒著被他們駕馭的風險了。我勇於如此冒險得有利動機是:我自己不敢做的事,如何希望我的病人去做。」
榮格面對自己的精神危機,仍然帶著精神科醫師的認同與使命感奮力向前探尋。顯然地,榮格處理無意識幻想與幻象的方法與另一位有同樣遭遇的哲學家尼采截然不同。尼采在『查拉圖斯特如是說』中,便以誇示以及非現實的方法向世人呈現了這一些駭人的無意識素材,然而,由於尼采在現實中完全沒有立基之地(也就是說他讓內心世界壓倒了現實),致使他如同一張在無意識中四處翻飛的白紙,終究得從現實中完全消失(也就是變成一個精神病患)。榮格在自傳中省思這一個現象說:
「我需要在“這個世界”有個支撐點,而我的家庭我的職業可說是這個支撐點,在這一個現實世界裡過正常的生活,來抗衡奇異的內心世界,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對我來說,這種非現實是可怕的根源,因為我是以今生今世為目的。無論我是如何執著、如何洋洋自得,我明白自己正經驗到的一切,最終要歸結到現實的生活上。我決定履行生活的職責,使生活的意義更臻完美。我的座右銘是:當下立即以真實昭示大眾,不可搪塞。」
從以上的描述中可以發現:榮格基本上認同的角色是一個實事求是的科學家,以及現實生活的保守主義者。但是他卻不把自己困在僵化的理性規條中,反而講求理智與直覺、情感與感官的平衡發展,以及意識與無意識的綜合。在面臨中年危機時,他不僅沒有任由內心衝動的起伏去毀掉自己的生活,在某種程度上,還是順應更高的法則行事,此一法則便是對無意識真實的了解,並把這一種了解應用到現實生活之中:
「我知道自己現在得面臨選擇─繼續我的教書生涯,這條平坦的通路,或是順從內心的人格法則,聽從更高的理性安排,像我那古怪的任務、我面對無意識所做的實驗奮力邁進?這是要是不完成,我便不能在公共面前露臉。」
事實上,在1914年至1919年間,榮格辭掉大學的教職,完全從世俗的活動中退出,潛心地紀錄以及研究自他內心湧現的大量無意識材料。還發展出一些方法來處理這一些無意識材料、以平衡身心。闢如:瑜珈、石雕、繪畫等等….。這一些方法都指向一個共同的目的:『讓意識與無意識能充分對話』。值得一提的是,榮格後來還將他玩石頭的興趣擴充到建築上面,為自己在波林根建造了一棟沒水沒電的塔樓,過著原始簡樸的生活,做為避靜沉思的地方。在這段時期,榮格不僅發現浮現心中的種種意像在古往今來的文明中都能找到對應的證據,也發現了自己的靈魂導師(費爾蒙)及內在女性(阿尼瑪),這種種的發現逐漸地形塑了他『集體無意識』的學說。
這一段精神危機的轉捩點發生在1916年夏天。榮格強烈地感覺到整棟房子鬼影幢幢,不僅女兒們見到鬼,兒子也夢到魔鬼釣魚。某一個晴朗的午後,家中的門鈴突然自動地響了起來,而門外卻一個人也沒有:
「當時的氣氛十分沉悶,然後,我意識到事情發生了,彷彿有一大群人走到屋子裡,全都是鬼,密密麻麻地一直塞到門口…,然後,它們齊聲喊叫了起來:『我們來自耶路撒冷,在哪裡找不到我們要的東西。』此為『七次佈道』的開場白。
榮格頓時文思泉湧,不眠不休地寫了三天三夜,完成這一部鉅作時(七次佈道),屋內的鬼魂煙消雲散。此一經驗使榮格仿如回到表妹海倫的降靈會,只不過現在的靈媒不是海倫,而是榮格自己。倒此為止,我們可以說榮格幾乎已經度過他的精神危機。
航向無意識之旅----學說的成熟
後來榮格開始繪製蔓陀羅(註12),用這一系列的圖形來記錄以及關照自己的心靈變化。在1927年,他夢見自己漫步在煙雨濛濛的利物浦(liverpool)─生命之池(the pool of the live),卻在市中心的小島上,發現一株盛開美麗的生命之樹。實際上,這一個夢便是蔓陀羅的實際表現,而蔓陀羅所圍繞的中心,是生命精髓之所在(生命之樹)。逐漸地,榮格開始慢慢發現蔓陀羅的真意,他引用歌德在『浮士德』中的話:「成形、變形、永恆的心靈創造。」來說明蔓陀羅也就是自體─self(註13),即人格的完整性,蔓陀羅所表現的僅是自體狀況的一些密碼。榮格曾經畫過一幅中國味道很重的蔓陀羅,當他困惑之際,恰好收到朋友寄來關於中國道教的鍊金術草稿,題為『金花的秘密』。當他如飢似渴地讀完這篇論文時,意外發現了跨文化以及跨時空的鍊金術,竟然為他對蔓陀羅的思考提供了縝密的證明,這是他作夢也沒想到的事。此一發現一掃他對自己理論的疑惑,之前孤立無援的感覺也消失了,從此他的事業轉向一個全新的方向。
1919年,榮格開始使用『集體無意識』這一個概念,把人對無意識的探尋擴展到跨文化以及歷史的領域裏,讓人類的無意識能跟古老的智慧連結。為了對人類心靈有更深一層的認識,榮格當然不滿足於僅只在心理學以及醫學上的涉獵,除了求諸相關藝術、歷史、人文學科之外,從1920年開始,他還把腳步跨出瑞士及歐洲,開始環遊世界的旅行,足跡遍達北非、北美印第安社群、印度、錫蘭等國…。這一次次旅行的目的,主要是為了考察古文明,甚至帶著與原始心靈接觸的意圖,旅行的豐富見聞,更讓他確定自己對『集體無意識』的看法,而他淵博的學識,也為其理論提供了無窮的佐證,更重要的是,在這跨文化的接觸裏,榮格開始思索文化以及民族心理學的課題,思索東方以及西方心靈共通與互補之處。至此,他學說的基礎可以說是完全成熟。
從二十年代開始,榮格度過中年危機,正穩定地步向老年,事業蒸蒸日上。一位富有的弗諾依貝夫人,為了能使來自各個領域的學者們能齊聚一堂,討論東西方的哲學。因此在她於瑞士依山面湖的宅第附近修建了一所會堂,做為定期聚會之用,會堂命名為:埃拉諾斯----意為『智慧的歡宴』,榮格也是受邀的學者之一。多年以來,討論的主題從東西方哲學轉移到對歐洲文化發展及其命運的關注(這和短短二十五年內,兩次世界大戰的開打顯然脫不了關係),榮格與多位學者在此發表論文,交換意見,相互啟迪思想。當然在正式討論之後的晚宴,大夥兒更是飲酒作樂,情誼倍增。一位美國的物理學家回憶在埃拉諾斯的榮格說:
「他對基本粒子的最新進展有全面的了解,能機智地領悟一些抽象的科學概念,並引申出其哲學內涵,那種領悟力─的確是一種天賦。」
以上的描述的確充分地說明了榮格學識及興趣的廣博,此外,當代物理學以及東方哲學的影響,也激盪著榮格對心靈現象的思考。一九三九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希特勒政權席捲歐洲,榮格當年揮之不去關於歐洲血流成海的幻象終於成真。榮格的研究興趣逐漸轉向了文化心理學(特別是對當代人類心靈以及其民族差異的研究)、宗教心理學(如答約伯書、基督時代)與鍊金術。雖然在理論上榮格已無新意,但他仍發表多篇著作,不斷地補充、鞏固他原先的看法。值得一提的是榮格對鍊金術的研究,他認為鍊金術士的鍊金過程其實象徵了內在心靈的轉化,而鍊金術的語言便是心靈轉化的語言。由此我們便不難了解,榮格為什麼要投注大部分的精力在冷闢的鍊金術文獻的研究中。
智慧老人榮格
1944年初,69歲的榮格跌斷了腿,緊接著心臟病發作,久久昏迷不醒,接近死亡邊緣,此時的他有了靈魂出體的經驗。在這個經驗中他瞥見了宛如天堂的景緻,並且經歷了狂喜的狀態,同時,空中漂浮著一塊巨大的隕石,有一個通往前廳的入口,坐著一個印度教徒,正在等他。在他要進入這一個入口時,天堂般的影像隨即消失,讓他極為痛苦,不過有一些東西終究被保留下來,讓榮格領悟到:
「我是所有存在過及已完成的事物的總和。」
其實,這一種狀態接近於佛教所說的盤涅,是一種體會到有情眾生互相連結的境界,也是許多修行者追求的境界。在此同時,卻有一張臉浮現出來,是個希臘國王、或是從治療神祇所在的寇思島上來的鍊金術士,夢中的人告訴他:死期未到,要他趕快回去。隨即,所有的幻象便消失了。
顯然,榮格心有不甘地回到這瑣碎的現實,復原之後的他總是感到沮喪與怨忿。同時,也擔心夢中出現的術士指的便是他在現實生活中的醫生,這是一場生命的交換,醫生要代他而死。榮格為此不斷提醒醫生要小心,卻被視為無稽,這讓榮格又急又氣,果真,這位醫生不久之後因為敗血症去世。
這種種超自然的神秘現象隨後不斷地出現在榮格的生活,榮格變得能預知許多事情:包括親友的意外、死亡等等。這種種經歷逐漸醞釀出他後期關於『同時性』(sychronicity)(註14)的理論。此一理論反轉了啟蒙時代以來影響西方文明發展甚深的因果推論得思考模式,不過卻為我們開啟了另一扇窗,以思考宇宙中許多玄妙的超心理現象(如占星術、心電感應等等)也為這一些現象提供了理論的基礎。這也是為什麼榮格在最近新時代(註15)的風潮中,會影響甚深的原因。
晚年的榮格隱居在湖邊柏林根的石屋之中,還迷上了易經,不時要以易經占卦一番。名聲遍及全世界的榮格,不斷有崇拜者慕名拜訪,想請他釋疑解惑,事實上,在許多人的眼裡他簡直就是智慧老人的象徵。不過晚年的榮格在精神與肉體上卻是受苦的,不僅病痛連連,愛妻艾瑪的去世也讓他痛不欲生,在世上倍感寂寥,連他最親近的秘書及管家都覺得他脾氣暴躁,這使我們看到一個等待解脫的年老榮格形象,不過,優美的湖邊景緻倒是給他不少安慰。當他85歲,人生的最後一晚,他開瓶飲下他所收藏的最好的酒,隔日,1961年6月6日,終能平靜辭世。死後1小時,平靜的湖面掃過一場風暴。其實,關於榮格的神話才正開演….。
「中年以後,只有隨時準備與生命共存亡的人,才能有活力的活著。因為在中年這個神秘階段,拋物線開始倒轉,死亡已然誕生。生命的後半段並不代表上升、開展、成長與歡愉,而是死亡,因為它的目標便是結束。否定生命的完成就等於是拒絕它的結束。兩者都表示不願意活著,而不願意活著與死是同一件事。月圓與月缺合成完美的曲線。」
報長的話:榮格對中年危機有獨到的看法,不過這些看法都源自於他面對生命的坦承以及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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