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關錦鵬導演的【藍宇】，在在讓我想到在70年代撰寫【愛與意志】造成轟動的Rollo May，因此這一篇小小的文章，我將就【藍宇】這一部電影，引申出對愛的看法，而當然這看法絕大部分源自於Rollo May給我的啟發。基本上，我不太把【藍宇】當成一部同志電影來看待（雖然它描寫的是同志情欲），因為我認為【藍宇】有其普遍性，觸及了現代人愛的議題，其實，這議題的核心大抵也就是無法去愛。於是我們會在【藍宇】這部電影裡感受到一種揮之不去氛圍，北京的資本化與現代化，一切改變得那麼快速，人的心卻飄飄忽忽，找不到安歇的地方（營造這種氛圍的美術以及音樂功不可沒）。而人的心想安歇在哪裡呢？我想唯愛無貳吧。
本真的存在以及非本真的存在：藍宇與悍東
讓我們先來看看故事裡的兩個角色：藍宇以及悍東。海德格曾經提到人「存在於世」（being-in-the-world）可以有兩種選擇，一種是選擇「是自己本身」，他稱之為「本真的存在」，另一種是選擇「不是自己本身」，他稱之為「非本真的存在」。這兩種存在的方式不僅影響著一個人的思考、情感以及世界觀，也深深地影響著他與別人的關係。處於「本真存在」的人會開放自己，放鬆自己，讓事物降臨到自己身上，與自己融為一體（海德格稱之為「與物同遊」），在這種境界中，人是他真正的自己，在與人的關係裡，他人也會如其所是地展現自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一種互為主體的了解，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是自由的，也有一種時間上的延續性與延展性（也就是說你的未來有我，我的未來有你）。依此概念，我認為在這部電影裡，藍宇的存在比較接近於這種方式：他總是忠於自己的感情，勇敢專注地愛著悍東，否則依著他們社經條件的不平等，藍宇很有可能成為另一個紙醉金迷的「掏金者」（事實上，藍宇把悍東給他的錢一點一滴地存下來，後來也慷慨地投注為悍東落難之時的救急金）。此外，同志的身分認同也是一個很重要的點，藍宇從一開始便認同了他對悍東的感情，沒有逃避否認，也沒有偽裝（我想，也是依著對這一種感情的了然和面對，藍宇也發展了他的同志認同）。他就是依著自己真實的面目活了下來，縱使活得辛苦（這當中包含了悍東對他的背離，還有同志在北京壓抑的處境），但卻活得富於力量與尊嚴。另一方面，在整個故事壓抑虛無的基調中，也因著藍宇這種「本真的存在」，讓我們始終都得以擁有一絲光茫燭照著坎坷的夜路，也帶來熱切的感動。
相形之下，悍東的生命情境比較接近於「非本真的存在」，這一種人總是要掌握與操縱外在世界（包括人與物），也因此當他與別人互動的時候，總是計較著利害得失，不然就努力地把自己隱藏起來，以符合社會的期望。這一種人也許會有社會所讚許的成功與完美的人格面具（persona），但其實他與自己內心卻是疏離的。因著逃避著成為真實的自己，所以他不需要為生命做出任何道德的抉擇，也無須承擔任何隨之而來的責任與風險，但也因此喪失了生命的自由。最後，「非本真的存在」把人的時間觀侷限於現在，人會變得短視，由於失卻了過去與未來的回顧與前瞻，人往往只能以「把握當下」為藉口，遂行生命虛無之實。
以這種觀點來審視悍東：譬如電影一出場，我們便看到悍東叱吒商場志得意滿的社會面具，社經條件優渥的他，當晚想買下藍宇的初夜，便顯現出他為了遂行個人慾望而把人物化的嘴臉，再加上總是缺乏勇氣接受自己的同志情欲，致使無法知悉與認同自己對藍宇的感情，只能代之以慾望爭逐的虛無；於是我們看到他嫌藍宇「土氣」、看到他處處以「有錢就是老大」的姿態來羞辱藍宇、也看到他處處留情讓藍宇難堪失望，於是有了第一次的衝突與分手。天安門事件算是逼著讓悍東第一次真實面對自己的情感，在聽到藍宇可能身在天安門生命垂危時，悍東是如此坐立難安地擔心著，致使不可遏抑地要去尋覓藍宇。藉由這個外在的事件的考驗，悍東終於得以卸下面具，照見自己對藍宇的愛，至此才讓他「非本真的存在」有了一點真實的光采。這段情節導演舖陳地叫人動容，我們看到兩位情人在暗夜中相擁而泣，彷彿聽到純真的心靈在絕望中發出的沉痛呼喊，為什麼確認彼此地愛是如此困難？總要等到生死攸關？
意志：實踐的勇氣
然而，確立自己真實的存在，還需要在現實世界實踐的勇氣，這牽涉到人抉擇自己生命隨之而來的責任。於是我們看到悍東為自己與藍宇購置新屋，彷彿我們已經看見悍東忠於自己情感的責任與勇氣，也第一次看到「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時間觀開始延展到未來。然而第二個考驗隨之出現，悍東邂逅了一名女子，這女子的稱頭聰穎是社會標準中的典型良妻，為此悍東決定與其步入婚姻。雖然悍東如此決定僅是屈從於社會對一個成年男子的要求，並不想與藍宇分手，但我們看到忠於感情的藍宇一點也不願妥協（就像在悍東第一次背離時他不願意妥協一般），這一次，藍宇還是選擇獨自離開，而悍東的婚姻終究也以離異收場。這一段電影只以悍東的獨白簡單帶過：「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可以讓女人幸福的男人，然而我錯了。」悍東又被逼著不去面對自己生命的真實：他畢竟是一個男同志，而且愛的是藍宇。也因此多年之後再見藍宇，悍東才那麼窩心地想留住藍宇（之前不可一世的傲氣已經馴良許多），甚至在知悉自己大勢已去之後，又能不顧自己即將鋃鐺入獄的落魄而想成全藍宇出國留學的心願（他逐漸地從支配性的關係發展出同理利他的關係）。於是這一對苦命鴛鴦又面臨了第三個考驗：「當一個人已經一無所有時，你還愛他什麼？」這一個考驗足以讓許多海誓山盟的愛侶分道揚鑣（所謂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頭各自飛），再這生死攸關之時，我們看到藍宇願意散盡千金，換得愛人平安歸來。至此，整部電影飄忽虛無的基調才落實下來，在一家人吃火鍋那一場戲，我們看到能守候在親愛的人身邊的那種貼心與溫暖，而在這濁世之中愛的呼聲才第一次有了回應。然而【藍宇】的悲劇也在於此，當一個人終究肯忠於自己、忠於所愛、而願意有所珍惜時，卻不能與愛長相左右。於是我們看到悍東在目睹藍宇屍首時如此痛不欲生，彷彿整個世界都崩裂了。這般際遇雖教人不忍，但我們仍要感謝藍宇，用他的生命來教導悍東，成為自己的可能，愛的可能。
Rollo May的愛與意志
執筆至此我們便很自然地要談到Rollo May，因為他是少數為著人類因物質文明喪失真愛而發出沉痛呼聲的心理學家，也是少數曾經面臨生死攸關進而對生命有深刻思考的哲學家（在他那個時代，肺結核是無藥可醫絕望的疾病），也因此，他談到愛與意志，是如此地動人心、絃鏗鏘有力。
Rollo May認為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西方人開始把他們的關懷集中在以肉欲為主的性上，以為它可以取代愛的其他形式。
「我們從假裝性根本不存在，猛地轉入一個為性著迷的狀態…人們大方地在性行為中裸露自己的身體，然而，對伴隨著溫柔而來的心理層面和心靈層面的裸露，人們則顯得戒慎恐懼。」
於是為了存在不可規避的孤獨感，以及文明隨之而來的孤絕與冷漠，人把自己變成一部「性愛機器」，希望在伴侶以及身體氣喘吁吁的顫抖中，證明自己尚未麻木。但問題的根源是人害怕而躲避親密關係，不願意負起愛與意志的責任，反到將自己沉淪到身體的爭逐中，墮入一個不斷刺激卻逐漸麻木的死胡同（看看【藍宇】中的悍東便是典型的代表）。但是，什麼樣的力量可以轉化這種「非本真的存在」成為「本真的存在」呢？Rollo May認為：對於死亡的覺識將會使我們對於愛的價值有更為開闊的看法。（看看【藍宇】這一部電影中無所不在的死亡）
他引述心理學家Maslow在第一次心臟病發之後所寫的一封信：
「死亡，和它終將現身的可能性，使得愛、熱情的愛，成為可能。倘若我們知道自己將永遠不死，我懷疑我們是否還能如此熱情相愛，是否還能經驗到這等狂喜？」
因此，死亡為我們的生命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參考座標，在它的大限之下我們怎容自己的生命如此浪擲而有所蹉跎？也才為開始反省自己面對夙忽而過的一生最重要的價值選擇為何？也因此，我們不願意在把別人僅僅當做一個遂行欲望的工具，而願意建立更為親密而長期的關係，在這種存在狀態裡，時間開始從現在飄忽的虛無之中，由過去流向未來，這一種流線型的時間觀反而讓生命不再虛無、而充滿著各種可能，也因為這一種時間的意向性（這一種意向性，在人面對茫然未知的生命時，得以成為一種牽引命實踐的力量），使得人為了所愛得以貫徹意志，在與他者（或愛者）不可化約性的關係中，有一種內在而動態的關聯，並依此尋求並實踐命的意義。
雖然Rollo May在撰寫他對愛與意志的看法時，女性主義以及同志論述尚未興起，因此他的視框可能受限於異性戀白人男性的經驗，但我們不能忽略的是他對資本主義異化人性的批判，而這一種批判其實放置在台灣以及大陸現代化的人性處境仍有極大考價值，讓我們得以反思自己在這一波變革狂潮中，失去的是什麼？有沒有找回自己的勇氣？
對Rollo May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以下書目：
1. 尋找存在的真諦 羅洛梅的存在主義心理學 貓頭鷹
2. 愛與意志 立緒出版社
3. 自由與命運 立緒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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