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
黑黝黝膚色，蜥蜴般晶亮圓透眼睛。小男孩要家教老師的妳在他左手小指上以紅筆畫上一圈。高高舉起，堅定又果斷神色，卻又笑鬧輕快地期待妳的反應等著取笑。總令妳氣得牙癢癢的又不自覺笑出聲來的，因小男孩一派自得其樂的神色(妳所嚮往的，總無法真正學會的，面對人生和生命的態度。這樣理直氣壯。)
「是截肢喔。不能動了，妳看。」
妳笑起來。眼睛跳出淘氣的光，妳很難得擁有的童年尚未褪去的光亮只有在家教時浮現，對正經八百的自己張牙舞爪地扮鬼臉。因這十二歲的黑漆漆的瘦小男孩（像隻機靈極的小黑老鼠。妳發誓妳聽過他學極像的老鼠叫聲，和一堆奇奇怪怪的貓叫狗叫羊叫……）
喂。妳十二歲在幹嘛？好像已經失去快樂的神采，乖巧的妳綁著辮子裹在雪白制服藍色百褶裙的畢業典禮，只想要趕快長大，變成個威風自由的大人。讓畫面再倒轉一點呢是披頭散髮六歲的妳，在前院裡滿足地看著一地茉莉花好快樂的撿拾。
夏天的雪。
妳用茉莉花的氣味記憶夏天，記憶妳的小時候，記憶妳生活了十六年的一扇紅色鐵門庭院深深的老家，記憶爺爺奶奶一起住的光陰。
某個二十二歲的夏天夜裏突然聽見老家將在明年被收回的消息。
嗅到茉莉香氣在大腦炸開了嗎。
（茉莉本屬清雅，靜謐雪白只存在於短暫一天的晝夜。淡淡的香氣將滲出花屍氣味，雪白花瓣也會蜷曲暗紅。）
原本就屬於警察宿舍的日式老房子是爺爺當初當警察文書時分配到的宿舍，妳的家就在那，幾十年的光陰。關於成長關於眼淚關於束縛關於逃脫的那一扇紅色的鐵門，每年過年總會細心縝密地油漆成鮮亮的紅，每次某某國定節日總會細心掛上大幅國旗迎風搖曳（那個年代，有些人家的國旗仍常在國定假日飄揚。招手呼喚某些久遠的記憶。秋海棠嗎？遙遠的蒼涼的海的另端幅員遼闊的大地。起風的時候有著黃土漫天江水纏綿。）
那紅門、前院種著的茉莉的小白花、和綠葉枝條，是家給予自己的記憶。也難怪妳總是奮不顧身地當起了採花賊，上學前摘下花就浩浩蕩蕩地給同學老師換取女孩兒們微笑的驚喜。也難怪，變成一個喜歡女人的人也許也因為男人似乎不那樣愛花。
可當然，妳那個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會喜歡女人的。只是單純地喜歡女孩兒們閉上眼睛細細嗅著茉莉香氣時的神情，很像男孩送花給自己喜歡的女孩子的心情呵，一點點得意，一點點害羞，很多很多的夏天氣味。
漾開，成了最珍重的明信片張貼在妳的心上。一張一張開展記憶風景，是生命行旅而來的足跡。妳的那些個夏天，那些茉莉花開放的日子。
身體不再是純白的女體，妳知道身體擱淺了的欲望投注的對象是在於女人。於是在那些不成眠的夜裡，妳聽見自己身體裡有海浪拍打的聲音。妳撫摸妳翻攪著空缺的痛楚，環抱緊了抱枕，只覺得茉莉花離自己好遠好遠。兒歌都破碎在記憶浪潮，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枒。該是躁熱的欲望，妳的身體內部卻只感到乾渴的冷。
沒有人說再見。沒有人離開。人卻還是這麼孤單。妳無助地想著破碎的卻彷彿深植體內的詛咒，想著更年輕一點的自己對愛情的盲目追求，都是空白。十八歲以前的記憶都被妳歸類成上一輩子，十八歲以後卻瀕臨性與死的驅力，強大到妳幾乎破碎，卻孩子氣笑著地扮演將傷口綑起成木乃伊的繃帶。甚至阻絕了淚腺。忘記哭泣就是平安，妳告訴自己。
（才突然想起，曾有某個照顧今年剛走的爺爺的印籍看護，四年前砍掉了茉莉花樹。）
（那個時候妳痛得恍惚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比起今年爺爺離開人世還失魂落魄。）
六月雪。竇娥指天發誓，楚州乾旱三年，炙夏裡竟飄起滿天飛雪。
這座島嶼聽說迷上了油桐花，五月雪。
妳常常蜷曲在自己的世界裡，聽著漫山遍野的流行和憂傷散佈在許多城市，人類無盡的性與死，憂鬱症躁鬱症，男人女人的愛恨情仇。…可是妳也總是會無奈卻好氣又好笑地想起：家教的小男孩總是認不得字，不知道爲什麼卻有很多很多力氣跑去打球和嘻笑，偶爾裝起爸媽罵他的聲音，一邊大口大口吃起妳買給他的巧克力對妳扮起鬼臉或是打掌上型電動。
妳微笑。看著他紅筆畫了一圈的小指真的不動呢。妳跑去搔他癢，逗得他亂叫，那個六歲的妳跳出來和小男孩玩耍呢（小男孩的小指截肢可能被手術接回來了吧，康復後又是一尾又黑又小的活龍，嗯，是蜥蜴──恐龍的後代，據說。）妳幾乎要忘記妳是家教，現代的高薪書僮。
妳會回去。
回去屬於妳的，夏天的雪的家。
好好記住，然後，讓那個六歲的自己陪伴老家的記憶。
（披頭散髮的瘋丫頭卻穿了件米白的奇怪優雅洋裝，知道大笑大哭都是自由的。
爺爺待會兒要帶她到公園玩。）
二十二歲的妳，無論如何，會走下去。茉莉香氣早已浸澤了妳的靈魂，妳總是那個喜歡走路的採花賊──仰天長笑在那些清清的香氣裡。擎著花朵分送給朋友師長，不心疼，妳看見過花朵在妳手上乾淨的姿態，留下餘香…是縷花魂。
沐著，記憶裡的漫天夏雪，沒有暗紅的凋謝。不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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