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百步與百步
蘇麗欣
半百步與百步
星期天的早上，天像是下過雨來，街道濕漉漉的，水窪一片一片的出現，令人們走起路來都頗不舒暢，尤其是她，穿着一雙黑色漆皮高跟鞋，配襯一襲杏色暗花連身裙的女子，這是今年最新的秋裝，今天這一打扮，當然，是用來炫耀。
可惜，這次的一開場，她已經輸了，她的兩個朋友還未起床，飮茶佔桌子這件“大”事，就落在她的身上了。
前幾晩，她的朋友Betty打電話約她出來飮茶，說很久沒見了，大家出來聚聚吧，還約了另一個朋友Kate，到時暢所欲言，實行“三個女人一個墟”！Betty如是說，還特別加一句：“到時大家十時半在茶樓等，不見不散！”
如今，只有她，與一衆公公伯伯婆婆嬸嬸等在酒樓門口前排隊。這是一間在小城數一數二的酒樓，每天都有人在門口排成一條長長的人龍，等待十一時正開門進去歎茶吃點心。
她打了一個呵欠，想着：“要不是她們說想在這家酒樓High一個中式的早晨Tea，自己才不會那麼早起床呢！”看看那價値萬多元的手錶，現在才十時四十五分，她還要在這濕漉漉的街上站多十五分鐘，她的心不禁“唉”了一聲。突然，排在她前面的一位老伯像是站不住，向後移了兩步，她出於自然反應扶住了老伯，並問：“你沒事吧！”老伯笑笑說：“對不起對不起！忽然間腳軟軟的，開個椅子坐就沒事了！”話都沒完，老伯已打開他拐杖中的椅子機關，一屁股地坐了下去。
看着老伯的坐姿，誘發了她“坐下來休息一下”的慾望，雙腳踩着的那雙高跟鞋，雖說是眞皮且名牌，但確實一點也不好穿，每次穿上這鞋，腳丫受罪到不得了，走起路來不單止痛，還要刮傷腳跟的皮，就算在腳跟黏好了膠布也無濟於事。可是，每每炫耀，她就要穿上它們，這是一雙擁有天使的美麗面孔卻帶着魔鬼內在的鞋。
“你這麼乖，早早來佔桌子飮茶？”老伯突然回頭問。
“對呀……”在腳痛與等待，加上朋友還沒到的複雜心情，她好不情願地回答。
“跟家人來？”老伯繼續問。
“不是。”顯然，老伯看不懂她沒心情的回答，於是她以快速的口吻回答，而且眼睛呈現一種不屑的眼神，再加上她的高跟鞋強而有力地“踏”了一聲。
老伯有點識趣，便不再問甚麼。
酒樓終於開門了，人群雖洶湧，幸好也守秩序，畢竟這排隊飮茶的老規矩，都有萬千個上午的歷史。侍應不慌不忙地帶她到她的桌子，她也不慌不忙地坐下，“三位，鐵觀音。”她再不慌不忙地從那過萬元的棕色名牌手袋中掏出電話，再打給Betty及Kate，一個說睡多一下就到，另一個更沒有接電話。她有點無奈，想：“她們不會不來吧？不會的，過多十五分鐘再打個電話去吧！”
放在桌上的點心紙，琳瑯滿目的食物名稱在她的眼前出現，她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嚕咕嚕叫，她劃了幾款心儀的，但又一想到吃這些會變胖，且價錢亦不便宜，心裡總是矛盾非常。
茶客漸漸佔滿了酒樓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桌子，她淹沒在人聲喧鬧之中，在這個熱鬧卻寂寞的氣氛中，最好就是看看手機上的社交網站，觀察一下她那班同事朋友有沒有更新狀況，正當她再從手袋拿出手機時，她發現剛才站在她前面的老伯，就坐在她前左方不遠處的十二人大餐桌座位上，他那瘦削的身材在這大餐桌之中，更是一場淹沒。她看到了他，他又剛好注視了她，一個對望，令她剎時有點尷尬，眼馬上掃去別的事物。
時間流逝比想像的緩慢，看着桌子間人來人往，點心炒飯煎蝦餠等各式各樣的食物送到其他的桌上，唯獨是她與老伯的這兩桌，只有白色的陶瓷餐具在上面。她再次打電話給兩個朋友，現在連Betty也沒有接電話了。她不為意地聽到老伯的聲音：“快點來呀！他們全都來了！剩下你們一家人而已！”面對着一桌空椅子，熱哄哄地說出一個謊言。
隱約傳來知客在酒樓門口的櫃台叫出一個一個的號碼，某些侍應及客人見他們這兩空桌都不以為意地看過來，那目光總令佔着空桌的人有點不好意思。幸好，老伯此一刻可以釋懷了，因為他有三個家人來到。她想，現在獨守空桌的只剩下她了。
“阿爸！”那個貌似老伯的女人向老伯叫了一聲，竟被坐在不遠處的她聽到。“喂！你兩個快點叫爺爺啦！”那兩個看似讀初中的男生叫了一聲“爺爺”，眼睛卻沒有離開過手上的遊戲機熒幕。
“他們還沒有來？唉，次次飮茶都像大爺要人家等他們！”她又聽到女人尖聲說。“很餓呀！我們叫一些先吃吧，好不好？……不過，嘩！這裡的點心那麼貴！眞的不知叫甚麼好，好貴呀！……謝謝呀，阿爸。我們眞是很久沒有到酒樓飮茶了。窮嘛！現在的東西多貴呀！你們快謝謝爺爺呀！今餐爺爺請客呀……唉，阿爸，阿旭的公司最近周轉不靈，我們想向您借十萬……”
“阿爸！”另一個男人到來，並帶了三個小孩及一個女人。“阿妹，在談甚麼呀？”
“沒有呀！哥，今餐阿爸請客。”問老伯借錢的女人，看到這一群人突然到來，便馬上閉口不再說此事。
“老爺！這麼好呀，那快點叫東西吃啦！這裡的點心超出名又超貴的耶！”另一個帶着鄕音的女人說。這五個人毫不客氣地坐下來，拿着點心紙劃來劃去。
繼續獨守空桌的她，彷彿偸偸在欣賞一場複雜的家庭戲碼。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値得驕傲，每次她約父母出來飮茶，付錢的永遠是自己，雖然次數不多。又想想，雖然自己有整個月沒有探望過父母了，但，起碼不會像這家人般各懷鬼胎。
一個不留神，老伯的桌已坐滿了人。她拿出手機，再次打電話給兩個朋友，她們還是沒有接電話，她想：“也許等多半個小時，不來就算了。不如，叫父母來飮茶吧……算了，這家酒樓的貴也實在太有名了，要是叫他們出來，大吃一頓，又要用上好幾百元，唉，自己還欠下五萬多元的卡數呢！要做孝順女也不是現在吧！”在她沉思間，突然聽到一群小孩大叫：“爺爺，我們沒有錢買零食吃！”聽着她不禁有點心寒，亦禁不住猜度這是他們的父母敎他們，抑或是他們的思想已早熟到懂得厚臉皮問人家要錢。老伯聽到他們的呼喚，馬上從錢包掏出一些銀紙，她八卦地偸瞄，他那五個孫兒各人都有一百元，其中一個手眼不離遊戲機的男孫說：“一百元很快用完，可不可以給多一百元呀？”他那話一出，馬上被他的父母破口大駡，又大呼“他眞無禮！”之類的場面話。
她看到老伯開心得笑嘻嘻的模樣，她不明白，他分明是被家人騙錢，卻還要笑。雖則他不是受害者，然而，她竟然都有一種氣憤難平的感覺。她突然慶幸自己仍是單身，沒有兒女，沒有要照顧下一代的責任，當然，這樣的想法未免想太多，她現在還沒有男朋友，更不要想太多甚麼結婚呀、老公呀、生兒育女那些！正一“十劃都未有一撇！”。
不如再打電話給那兩個可惡的傢伙吧！正當她要打電話，卻收到Kate的短訊：“身體不適不來了！Sorry呀！”分明就是在睡夢中不想起來！而那個Betty，更不要說了，電話都關機了！
聽着知客不慍不火地叫着的號碼，又看看門口眞多人在等待桌子，於是她便叫了侍應“買單”。不久侍應拿了單據來，要收她五十元，這是茶芥加上服務費。她的心有點不服，一點東西都沒有下肚子，只是喝了幾口茶，甚麼芥醬都沒有點過！但，她又不可能厚着臉皮不付錢，最後還是付上那不多不少的五十元，飮多幾口鐵觀音，以及“一不小心”將那芥醬倒翻在桌面上，才施施然地離開。
浪費了一個悠閒的上午，雙腳踩着一對令她痛苦的高跟鞋，無謂地用了一張五十元，她實在有點深深不忿，心裡想要是下次Betty或Kate約她，她一定不會再出來。又想，要不要去探望一下父母？算了，上個月的家用，她假裝忘了還沒有給……，唉，不去好了。現在，買一個平價的麵包回家上網“煲劇”罷了。
蘇麗欣
以上圖片及文章來自: http://www.macaodaily.com/html/2012-12/21/content_761139.htm
後記：
YEAH！！原來12月21日時，＜＜澳門日報＞＞又刊登了我一篇小說作品，很多謝＜＜澳門日報＞＞及其小說版編輯！！這是一份很有意義的＂末日禮物＂！YE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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