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以詩的創造為抱負,但抱負大小必須有理想的嚮導。人間喧嚷,眾口滔滔,詩人能在這現實社會裡引起甚麼樣的作用?你這樣質問我,正好碰到了我多年沉思疑惑的一藝術生命的環節,錯綜複雜,甚至因為我自己過份的關懷,它是生澀硬化的,我不知道怎麼樣來撫觸它,鬆弛它,使它鏗鏘散開,趨向明朗。
 
詩人應該有所秉持。他秉持甚麼呢?他超越功利,睥睨權勢以肯定人性的尊嚴。崇尚自由和民;他關懷羣眾但不為羣眾口號所指引,認識私我情感之可貴而不為自己的愛憎帶向濫情;他的秉持乃是一獨立威嚴之心靈,其渥如赭,其寒如冰,那是深藏雪原下一團熊熊的烈火,不斷以知識的權力,想像的光芒試探著疲憊的現實結構,向一切恐怖欺凌的伎倆挑戰,指出草之所以枯,肉之所以腐,魍魎魑魅之所以必死,不能長久在光天化日下現形。他指出愛和同情是永恆的,在任何艱苦的年代;自由和民主是不可修正刪改的,在任何艱苦的年代。這些只有一個不變的定義──詩人以他文字音聲的創造,必須參與其中賦予它不變的,真正的定義。
 
詩人服膺美的嚮導,但美不只是山川大自然之美,也必須是人情之美。他創造美,不只創造藝術之美,更須創造人情之美。他和其他崇尚知識的人一樣,相信真理可以長存,敦厚善良乃是人類賴以延續生命的惟一的憑藉,而弱肉強食固然是野獸的行徑,黨同伐異,以不公正的方式驅使社會走向黑暗的道路,一定是淫邪醜陋的。詩人必須認識這些,並且設法揭發它,攻擊它。他通過間接的甚至寓言的方式來面對人類社會和山川自然,他不躁進也不慵懶,不咒罵也不必呻吟,通過象徵比喻,構架完整的音響和畫幅。當他作品完成的時候,他獲取藝術之美;而即使作品的內容是譴責控訴,他所展開的是人性之善;即使作品的技巧迂迴於隱喻和炫耀的意象之中,他所鼓吹的是真。
 
你有理想和抱負,你要創造完美的文學,永恆之詩。這些我可以明白,但完美的文學永恆之詩必須有它哲學的基礎,必須立足在人性尊嚴的肯定。我並不要求你凡事緊張,以寫作哲學論文或政治批評的方式寫詩;你可以使用多種手法,通過各種技巧,或舒緩或慷慨,以抒情的或戲劇的聲音表達你心神之體悟。你既然有為永恆之詩獻身的理想,有創造完美的文學的抱負,你便不致於失落在世俗之中,你的作品便不會淪落為政治的,宗教的,財閥的工具。你的作口皆是你人格良知的昇華,見證你所抉擇的生命的意義。
 
楊牧。(1989)。一首詩的完成。洪範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