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到這個南方城市不過一個半月,我卻已經買了九本書。
通常是這樣的:閒書的數量不一定與悠閒成正比,但必然與日子陰鬱與否有關係。
我們讀文學的人最喜歡說,只有人生境遇不順遂、仕宦屢遭貶謫的文人,才能寫出千古絕唱的好文章。君不見范仲淹於是而有岳陽樓記、歐陽修寫下醉翁亭記、蘇軾因此而有前後赤壁賦,有許許多多豪情萬千的詩詞。當然,這必須分現實層面和精神層面來說──官途不順遂,沒有資格參與朝政,所以生活中平白多出很多時間去閱讀和寫作,這是現實面;而失意時生命觸角特別敏銳、心思特別多感細膩,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當然就是精神層面的轉折了。
面對這樣的人生時刻,我們還會說,這正是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隅。」
這些日子我幾乎跟C一天一封信,新聞台的文章也以相當的的速度更新著,還常常在信上寫著:我今天又買了書。C說,果然像是流放邊疆的文人哪。我在電腦這一端,嘆了一口氣,然後,笑。
是啊。如果不是在這個城市,我習慣一起廝混的人都不在,我喜歡流連的角落都不在,溫度不在、記憶不在,我恐怕不會退居到十年前,穿著水手領高中制服時那樣──不斷覺得自己周身都是纖細敏感的觸角、不斷看書、不斷書寫。
我把這九本書拿到面前,有詩集、有小說、有散文,也有報導文學。它們有的來自聯合文學、有的是大塊文化、還有三本分別是二魚文化、麥田和時報。看起來彷彿彼此不相干,但我卻很清楚,他們都是照護我細微心情的藥引,也是所有細微心情的索引。
最早放在辦公桌上的是2004年臺灣詩選,每天中午吃飯時就讀它幾篇。「我那天去誠品,也有看到這本書。可是我想妳有,我自己就買了詩學理論的書,我想我們可以交換看。」忽然有一天,有人這樣跟我說。我禮貌地微笑,但過了兩天,我的書架上已經是洛夫的長詩「漂木」。
我真的在讀詩,以固定的速度、以這裡不會懂的心情。那個燠熱的中午,我讀到「驚濤不在遠方,而在胸中」,竟陷入很長很長的恍惚裡。
這些時日我不讀詩了,改看散文,而且專挑三十多歲女作家,書寫都市生活片段的集子。這些時候我常常覺得茫然,覺得無趣;對話不少,卻沒有一句讓我心神為之震顫。「也許等待一個人,也許等待一種感覺,或者只是等著自己,從年少輕狂與恍惚中醒來。」柯裕棻說。再往後,書本最後一頁,「只有當我不再時時刻刻期待自己完整無缺,我才能夠不再害怕世界,我才能夠時時刻刻成為手捧烈焰的人,能夠凝望過去,為它灼傷流淚,卻毫不後悔。」
我闔上書,一點都不想言語。
雖然我始終有經典書籍閱讀度不夠的問題,但我更相信閱讀很重要的是做為當下生活的反映與呼救。我們習慣從一個寫手的著作裡去尋找蛛絲馬跡,把他的作品依性質依內容分割分析,以此探究他可能這個時候非常痛苦、那個時刻生活充滿甜度。但我想,也許被研究者所閱讀的書籍種類也暗藏密碼,如果可以,應當值得一窺究竟。
而其實我最想問的是,這樣的人生過程到底好不好?如果歷史可以輕易改寫,蘇軾會選擇仕途順遂,在朝中一展抱負,還是欣然頂著相同的宿命,但寫出千古流傳的好文章?畢竟我們記不了那些大官的名字,卻得反覆背誦唐宋古文八大家的作品。
讓閱讀指導生活,感覺還不錯。偶爾好像還可以偽裝文藝女子,騙騙學生的眼神。而且我喜歡也相信鍾老師說的,「人生的路,有時是直通的,有時是迂迴曲折的,直通固佳,迂迴曲折卻是要我們可以看到更多的好景。」
但我不想欺騙自己。如果可以,我真的比較想一直留在三個小時之外的彼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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