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常是這樣的。
在大度山上,沒有人可以逃過。管你剛上完佛學課,從文學院蜿蜒長廊非常禪宗地走出來,十二月不知何時纏繞並點亮的暖黃小燈便一路牽扯你的衣角,迂迴來到路思義教堂。十字架與星星燈自在安適地懸在教堂頂端,你不臣服也得發上好一陣的傻。
那時耶誕舞會還盛大地存在,儘管經濟已開始衰退,但校園裡沒有這層顧慮;奢華既在一整山頭的音樂花火,也在流動人群的光鮮衣著中。印象最深的是,八點多我們在耶誕演唱會科技感十足的舞台上和林曉培一起大唱煩哪,十點多回到同學住處邊吃火鍋邊看電視LIVE節目,林曉培已經人在台北換了服裝,喘噓噓地接受訪問並祝賀大家聖誕節快樂。
總之那些年對於耶誕節的記憶就是東海。也只有東海。在大學聖誕舞會非常流行,各校學生會比運作能力比排場比演唱卡司甚至舞會入場卷設計感的那幾年,平安夜的時候我們其實哪也不去的。像主耶穌等著接受崇拜,我們掛著東海人的桂冠,就待在山上,神色自若但不無驕傲地看著車潮人潮朝聖般從四面八方湧來。那時氣盛,見周遭的學校把舞會宣傳海報貼到東海商圈裡,還會一邊竊笑一邊要不得地想到「不自量力」四個字。
然而如果以為東海的聖誕節只是這些華麗的皮毛那就錯了。就像大餐廳是給觀光客嘗鮮而真正講究的私房菜都在各家廚房裡一樣;東海人之所以曾經滄海難為水,恐怕還在報佳音和子夜鐘聲這兩件事。
早期東海以小校辦學為目標。學人宿舍與校園空間結合,每一個老師的家門都為學生敞開。平時學生便會到老師家包餃子談學問,平安夜當然更不能錯過。以中文系而言,老師泰半在十二月初陸續在課堂上邀請,中旬時系學會或各班班代紛紛送上卡片給老師並為同學敲定路線圖;平安夜那天,便是大家用歌聲一家一家騙吃騙喝的時候了。當然,老師們的家門並不只為自己系上學生而開,誰來唱歌便給誰糖吃。校園裡各音樂性社團也多半會組成報佳音團,以校長宿舍為起點,像走唱藝人隨走隨唱傳遞祝福。
不過這些熱鬧都跟童話一樣具有時效性。差不多是十一點半,不管人在哪裡唱到哪一首福音歌曲,學生們便會頻頻看錶並急著往路思義教堂所在的月光草坪移動。若站在教堂旁往四周看,只覺人群團結如萬箭興奮地直穿過來,非常懾動人心。等教堂裡望完子夜彌撒,第一聲銅鐘被敲響,大家便瘋了。一、二、三、四數著,因為有一百聲,所以恰好可以讓還在喘氣或過度興奮的人慢慢平下心來,從嬉鬧逐漸肅穆虔敬;等進入八十下,大家默唸著的聲音會忽然凝聚成一種強而有力的節奏,變成現場唯一的聲音:九十六、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一百!大家像完成重要的儀式,緊繃的神情瞬間鬆懈,大叫出來,然後跟身旁的所有人擁抱並互道MERRY CHRISTMAS。碰!碰!位於學校位置上方的舞會現場也會分秒不差地釋放高空煙火在夜色中相互慶賀──你說,有哪對戀人能不感動地在十字架前立誓般地擁吻,誰能不為這樣的青春美麗激動落淚?
於是,聖誕節便變成東海人相互指認的特徵。每個從大度山走出去的人都有自己的聖誕節回憶,都有自己的鐘聲累積簿。聖誕樹、榭寄生、雪景賀卡、紅綠相間的鍛帶是商人們的聖誕節關鍵字,但我們不。我們總說東海兩個字,總說大一時和誰數了鐘聲有沒有進去路思義望彌撒有沒聽過聖樂團的聖誕音樂會。
在東海七年,我年年都要這樣做作一回。聖誕節前一定要煞有其事的計畫一番,一定要數鐘聲或者報佳音,否則便覺得對不起自己對不起東海而這一年沒有真正完成。六月畢業時我有點悵然想著離開校園後怎麼數鐘聲,沒想到十二月來了而平安夜正好是完美的禮拜五。我問一樣從東海畢業的實習伙伴,有沒有計畫要過聖誕節?會不會覺得聖誕節是很重要的日子?她瞪大眼睛肯定的回答我,那是一定要的啊!東海人怎麼可以不過聖誕節?
我笑。尤其當以前老表態節日都是商業炒作產物的T在海的另一端很高興的預告:我下一次的返台假是十二月底,正好趕上聖誕節!我更掌不住心裡不斷飛昇的節慶喜悅。我們哪裡有什麼計畫呢?大部分的東海人如何計畫呢?不過就是相聚吃飯,不過就是共享一百下的鐘聲。沒有創意卻又非常重要,彷彿背負原罪似的行禮如儀,但確實是滿心歡喜。
而其實我還想,平安夜下班前,要給實習班上的學生們巧克力吃。還要做作但非常真誠地跟他們說,來自東海的人,沒有不愛聖誕節的。我來自東海,也希望能把這份美麗帶給你們。祝你們聖誕節快樂。
聖誕節或許成為東海人在心裡偷偷蠻橫獨佔的名詞,但誰說,傳遞喜樂與一種認同精神的鐘聲只在大度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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