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度山參加研討會。雖然身份不同，機車上的綠色通行證也早已過期，但通過警衛室，以非常東海的姿勢滑過每一個轉角時，心情還是好的。
不過得先招認，我來，並不似當年讀書時參加研討會那種朝聖的心情。我來，「研習時數」首先便是最大的誘因；再者，可以堂而皇之請公假、晚起、不必跟虛情之人玩馴與不馴的驕傲保衛戰、不必在辦公室裡跟荒謬與醜陋不斷錯身；雖然其實我也常常在辦公室裡放聲大笑並得到溫暖──但大度山的冷風還是讓人即使傷風也甘心些。
因為知道自己動機並不純粹，所以早早到了會場，挑了後頭的位子坐下，展開一整天自由心證的聽與未聽。想起研究所時最認真聽的一場研討會是日治時期台灣傳統文學，最認真上的課是婦女文學以及任何C缺席的課。我笑，拿出背袋裡早早但也是不得不的預謀：《優秀是教出來的》。
這是一本近來在中小學校園中瞬間火紅起來的綠皮書。因為教學成功、行銷也成功的關係，簡直成為所有教師的聖經。當台前的發表人一位、兩位、三位都不約而同談到這本書時，我和鄰座的同事有默契地相視一笑，各自繼續往下看。
而一天幾乎就要這樣過去了。時有時無的聽，每隔兩小時吃一次東西倒一杯熱茶；除了一早因為覺得應該更新自己的東海定義碼而仔細地聆聽了新校長的致詞，又無法不被新學務長的幽默言談吸引目光外，我一頁一頁翻看著手上的書，以為一天就要這樣過去。
而這種專給教育界人士參加的研討會是這樣的：簽到表上清楚列著「早上簽到」與「下午簽到」兩欄；下午的主持人與發表人會對台下尚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座感到欣慰；主辦單位也一定要堅守會議結束後才在門口發研習條的自保條款。所以，吃過下午茶後，陣亡的、脫逃（但散場前一定會出現）的就更多了。我因為看乏了書，便抬頭聽聽前頭的人。恰好發表人是過去寫婦女文學報告時引用過的一篇期刊的作者，我想起那時一邊趕報告趕得如火如荼，一邊又常常在讀資料時讀得沈迷欣喜的種種美好心情──便闔上書，聽了起來。
那時已經講到了結論。我眼睛到了心卻還沒，然而卻準確看見並聽見坄影片上的四個字：
「不忘初心。」
不忘初心。
我看著。周圍有細細的講話聲有人睡覺有人開門出去又有人進來。而我竟然有了欲淚的衝動。
多麼輕易卻又多麼艱難的四個字！
怒目相向的情人忘記初相遇時溫柔的眼神；背叛的人忘記最初的盟誓；毀棄的人忘記剛擁有時的珍愛與疼惜；墮落的人忘記站在岸上時的堅持。
起身進入教育現場，最可怕的是忘了自己曾經有過如何清亮的一顆心。
T鮮少擔心過我什麼。即使有，泰半也都存在心底眼中。唯有這一回，當我沒有選擇必須提裙涉入，他在岸上，半開玩笑的問，妳會一直是現在這個樣子嗎？妳會一直記得自己永遠都要不斷前進不斷成長，妳會一直都記得自己身份的職責但不染這個身份所帶來的奢華嗎？
我看著T。
雖然我們進入自己的學術領域都是因為在年少的時候遇到非常好的老師指引，但我們卻都沒有信心。我們知道有很多老師花在研究百貨公司折扣商品的眼光比在學生身上時多；我們知道有老師努力考在職班但並不在乎論文只想要趕快畢業讓薪水升級；我們還知道有很多老師計較鐘點費更甚於學生的學習狀況；有很多老師因為知道身份得之不易所以驕傲得令人驚心。
不會。我說。我不會。
因為我也知道，也有很多老師，安分守著自己的園子，該澆花時不曾離開，該施肥時不曾偷懶；有很多老師不管教書教了幾年，心仍和當年一樣溫暖柔軟。有老師生病了不願請假，落淚了不願放棄；有老師在挫折時為彼此打氣，說：「我們當初選擇教職而非公職，為的不就是我們想要面對學生，想要為孩子做一些什麼？」
不會的我不會。我說著，但不是不知道，環境將對一個人如何默默暗殺。當很多老師都說唉呀根本不需要對學生那樣掏心掏肺；都吆喝著唉呀下午又沒課我們喝茶去；都說唉呀百貨公司有一組萬元保養品特賣；當學生不斷背棄妳傷害你；當學生以我們無法想像的速度膨脹變質──
妳能否仍這樣跟我說？妳的答案還是一樣嗎？
（我能否這樣跟自己說？我的心意還是一樣嗎？）
不會的我不會改變。那時我說，但聲音並不刻意放大。盟誓需要歲月見證；理想需要現實背書。
進入教育現場第五個月，美麗掠過醜惡走過，我終於提筆寫信過海給T，白紙黑字不能狡賴：
教師甄試讓人惶惶不定，可是重新讀著那些經史子集蘇軾陳列曹匹，感覺很好。
過去是這些領著我走向更多的文學，現在也只有這些能讓我交出手跟著走向不可知的未來了。我相信我將守護自己的初心一如歲月守護我們──
不要擔心我會改變。
圖片說明：西嶼大果葉玄武岩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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