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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些情緒低落的夜裡，我會情不自禁地想到你。

高三的某個夜裡，你一個人在廉價的賓館裡頭，以事先準備好的繩子上吊自殺，隔天才被旅館服務人員發現。

我永遠記得前一天晚上，已過世的賴老師神情緊張地跑到班上，對晚自習的同學詢問你的行蹤。那時，沒有人真正意識到，你的失蹤意味著可能的生離死別。

第二天早自習，我們得知這個噩耗，校長在朝會場合聲淚俱下地期許大家要懷念已逝者—也就是你—並持續努力著—努力什麼呢，當然是聯考，雖然在這樣的情境下，漠然者不會因此獲得感動，受創者也不會獲得激勵；朝會結束後我們被集體帶到輔導室，在黑暗中靠著大軟墊一邊打瞌睡、一邊接受輔導老師毫無效果的撫慰。這一次的輔導經驗讓我帶著巨大的偏見從此絕對不進輔導室。

我背負著空洞的感傷前往你的公祭會場。直到你的離去，我才驚覺自己和你是多麼地陌生，曾有過的對話未超過十句，即使在朝夕相處的班級裡，人也可能對彼此殘忍地忽略著—即使被忽略者可能確實需要著我們的關注。對你的印象是如此的稀薄，以致於當我企圖回憶你時，腦中浮現著的是一片震蕩不明的浮光掠影，好像在水底隔著水面看著岸上的人，無論多麼努力撐大眼睛，都無法清晰地看到水對面的人臉。

如今，我想不起你在遺照上的面孔，是在微笑呢？還是有點徬徨與無助？我只記得那黑白分明到有些銳利的影像，看起來是如此的孤獨。嘿，在旅館裡頭獨自站上椅子、把脖子套進準備好的繩索裡頭，是什麼樣的心情呢？用力把椅子蹬開以前，有沒有一絲掙扎與不捨呢？為什麼願意這樣子離開所有的人呢？

你一定是真的很寂寞吧。獨自地默默地承受著自己與弟弟的先天差異，持續地忍受著人們忽視你的態度與目光。我也是那漠視你的人們之一，你曾經想要跟我說話過嗎？如果有，真的很對不起啊。雖然現在講，實在是太遲了。

我再也沒有機會了解你到底承受了什麼痛苦。那一定是很巨大很深沈的東西吧，深沈到沒有人能夠體會，所以在你千思萬想之後，你還是選擇在不知名的旅館裡頭默默地離去，留下人們的驚嘆與親人的遺憾。

賴老師在隔天的早自習時，很難過地對大家說，你在自殺前，沒有撥出任何電話。只要有一通電話接通了，你可能就不會走了。

然而，你沒有打給任何人。

或許，你早已打定主意要走，任何言語都沒辦法激起你的留戀；還是你想不到要打給誰呢？

那種因為寂寞而產生的無助，或許我感受過吧。我也曾經有著尋死的念頭，也不知是任性、衝動還是戲謔地與自己打賭，說如果現在無法以電話找到任何人，就乾淨俐落地死去吧。

結果，我打了十多個電話之後，沒有找到任何人。無論是無話不談的多年知己，或露水因緣的泛泛之交，都像是說好一起消失似的找不到。在那一刻，我連自己的爸媽都找不著，我確實地在這個人來人往的擁擠世界中無助地孤絕著。

當然，我依舊活的好好的，因為我對這世界還有太多的眷戀，我也缺乏提早面對死亡的勇氣，所以那片刻的孤立沒有致我於死地。

然而，對於一心尋死的你，那孤絕的瞬間，可能是最黑暗最深邃的谷底吧。在那純粹的無聲的落寞氛圍裡，有誰能夠壓倒死的意志呢？更何況，你可能用著我難以想像的心力往死的國度前進著。

七年過去了，你的面孔在我腦中漸漸模糊失色，好像印象派油畫裡站在遠方的人兒似的，偶而想起你時，你的身影總在隨著背景而晃動著。你現在活在哪裡？是一個如你身影般閃耀搖擺著的繽紛世界，還是像七年前你心裡那片黑暗一般，沒有光也沒有聲音的谷地呢？

我再也沒機會知道了，不是嗎？

希望你在一個太陽總會升起的地方。那裡有賴老師、有Lucky、有我們所有的朋友。

你再也不是孤獨的一人了。

圖：莫內〈日出—印象〉，1872年，瑪摩丹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