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愛你
最近看了一部法國電影《記得我愛你》。大概是講一個長得很美的女孩，在暴雨中跑進森林（那似乎是她的怪嗜好），讓雷打中，出現失憶症狀，結果被姊姊送去一間全收容著失憶症病患的療養院。
那裡頭有各式各樣精神官能症而喪失記憶者：有阿茲海默症的老人，有人格解離症患者，有因重大打擊而喪失心智者……他們在病院草坪踢足球，在醫院酒吧、聚會間對奕，討論一些過氣電影明星的名字，玩各式各樣召喚記憶的遊戲。但他們恰似迷路的，記憶國度的吉普賽人，找不到路回到過去。正在發生的現在也像握在手心的蘇打餅乾一捏就粉碎。他們必須用貼滿起居室四周的小紙片提醒自己：幾點該做什麼？步驟是怎樣？或是突然想起一個遺忘該如何使用的字怎麼拼？
女孩後來愛上一個男的。他是個品酒師，妻兒因他酒後駕車而車禍死去。他或因無法承受而像消磁一般徹底失去關於他們的記憶。妻子的母親跑來醫院看他，被他那無悲無喜完全當她是陌生人的無表情之臉激怒，流淚責罵他是「凶手」。
兩個失去記憶的男女成為戀人。男的是失去過去之人。女的則是每一瞬刻的現在都像牆壁液化、天花板碎落，搭蓋不起來一個完整「自我」的脆弱房子。
他們搬去那醫生在外頭的一間公寓同居。可怕的在後面，女孩心智潰散的速度加快，原來她根本不是雷打到的問題，而是遺傳她母親的阿茲海默症。這打擊比知道自己罹癌還可怖，因為她看過她母親末期心智完全喪失的悲慘狀況。她預知她會徹底被放逐在一個無錨定著在任何與這世界藉記憶聯繫的，失憶的孤獨月表。
連最愛的人也忘記。她從醫生那衝出到那男的面前，滿臉驚恐，說：「我……我……我……」表情千迴萬轉，但馬上忘記要說什麼。便抓住那不能被遺忘的。
她說：「我愛你。」
她的語言整片整片散潰，描述的句子開始插入一些替代的，自創之字。更可怕的是，她在冰箱上貼著一張一張紙條，譬如說：六點作蛋糕，六點半烤箱轉到一百八十度。但她在作蛋糕時一直重複在三顆蛋的點數，按食譜要到下一步驟拿麵粉時，她又回頭重數那三顆蛋。當她發覺自己怎麼也轉不出這兩個步驟時，便坐在地上哭泣。但這時設定的鬧鐘響了，她看冰箱上的字條，就乖乖把烤箱開關打開，但裡頭什麼也沒放。
電影的結尾，是女孩記不得他們那間公寓，每一個房間的功能：廚房、臥室、書房、客廳……每一個瞬刻都像被重新啟動，流放在陌生的太空艙。她認不得路，男人給她帶一只隨身聽，預錄好街道路線店家招牌的導引。但她終於在一次回家途中，因電池沒電，而迷失在完全無座標可辨識的街道之曠野。男人找到她時，她坐在森林的陽光下，她說：你怎麼現在才來，來，坐在我旁邊，你看，好美。
但其實在男人聽來，她說的是：「嘰哩咕嚕嘰哩咕嚕……」
最後一根風箏線終於迸斷，完全喪失語言能力，徹底被關進每一瞬皆漂浮，無門可出的孤獨內在。
我看了覺得很悲傷。
我父親晚年就是得了阿茲海默症，那時我們都不理解他怎麼這麼沉溺、重複於幾十年前的往事。像跳針的唱片。大家都很不耐煩。全家算最有耐性聽他重複一、兩小時說同一件事的我，幾次都不能忍受而吼他。有一次他甚至在電話對我說：嘰哩咕嚕嘰哩咕嚕。我以為他講電話講到睡著說夢話，就把電話掛了。
現在我才想起，他那時或許很努力想對我說什麼，表達或描述一個什麼。
記得我愛你。
年輕時我們或會這樣說話：「有一天你（妳）一定會忘了我。」「你（妳）一定會忘了現在，此時，此刻。」我們在向未來傳遞瓶中信。「記得噢，」年輕時和小馬子到那時流行的包廂MTV看梅莉史翠普演的《遠離非洲》。旁白是女主角小說家艾莎珂．丹妮蓀老去後，沙啞的，寂寞的傷逝旁白：「I had a farm in Africa ……」有一段話我至今印象猶存：「孩子們用我們的名字為他們的遊戲命名，但那時他們還記得我們的故事嗎……」正在發生的事像眼睜睜看著從未來的海洋襲捲而來的遺忘之暴風，終將把一切城鎮、街景、親愛的樹和櫥窗捲上天空，化為烏有。
就像昆德拉說的：
「一切都是說來就來，轉眼就經歷了第一次，沒有準備的餘地。就像一個演員走上舞台，卻從來不曾排練。如果生命的第一次排練已然是生命本身，那麼生命能有什麼價值？這正是為何生命總是像一張草圖……」
有一陣子我遇到的人全在談《斷背山》。粗俗的、安靜沉思的、搞電影的、寫東西的、PUB 打屁的，甚至在醫院地下樓廚房作病房配餐的阿姨、車上打開的收音機電台、部落格……似乎本來在不同界面、話語層次的我認識（而他們各自並不認識且說話、生活方式根本湊不到一塊）的人們，全因《斷背山》這個神祕的詞而網路纏繞地連在一塊兒了。
可能是，每個人都惘惘地，不那麼戲劇性地，在生命的流河中曾負欠了某個人於是也負欠了某個無法喚回的自己。淡淡的。某種可能。死去的親人。懲罰而將之遺棄的某個不貞的情人。或是懲罰其不能理解吾用情之深而切掉的某個情人。男婚女嫁各有子女此情已淡遠卻在許多年後某個海邊、遊樂場、年輕時曾去過的旅館，想起一幅沒有景深的畫面……
「記得我……」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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