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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2-08 10:38:07| 人氣172|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努瑪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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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備受矚目的個展以後,她對著空白的畫布發呆已有不少時日了….更正確的說,是在十七天又九小時前接到一通遠從布宜諾斯艾利斯打來的道賀電話之後。那時畫展已經結束了兩星期。

不能再這麼下去,好歹提起筆來隨意畫條線,她想,然而不能,就像一隻善唱的鳥突然啞了嗓子,努瑪揮舞了二十年的畫筆也就這麼毫無預警地罷了工。她感到身體裡有一股背叛的暗流,將她每一粒細小的繪畫慾望從血液中沖淡稀釋,她無能為力。

她曾有過不少快樂的時光,不是在鎂光燈、攝影機或個展開幕酒會的麥克風前,而是獨個兒作畫或刻版模塑的時候,飛逝的分秒凝固成斑爛的色塊,心中喧嘩的緒念被馴服成具體的意象,還有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毫不費力地大筆一揮,解決她苦思許久的難題,如同被神靈充滿一般,輝煌而不可理喻。然而那時時眷顧她的神靈現在離開她了,她愁苦而不大情願地預感到:她已經把該有的才份預支迨盡了,即將被扔出那光輝的小圈子,回歸黑暗而無限廣大的平凡。太早了,她才二十八歲,眼前還有好長的一生,除了藝術,她還能做些什麼?

她歎口氣,從乾澀的睡眠中抬起懨懨的身子,勉強自己拿起畫筆。熟練的線條如同扶乩,不假思索地素描出一匹垂頭的馬來。她頓了半晌,在孱瘠的馬背上添了一對翅膀,那對羽毛豐滿的翅膀並沒有把這匹馬脫離牠啃嚼不放的草地,倒像隨時會把這匹瘦馬壓垮。一陣厭煩襲來,她撕了它。該是告別畫馬年代的時刻,從『後現代韓幹』這個藝術界頒贈的頭銜逃脫出來了!從前那股濃烈的情感和嚴守工作紀律的意志也如海水滲入沙礫般,汨汨逝去。她恍惚脫離了這個如影隨形的軀體,成了另一個偶然眷顧的觀察者。

她帶著相機走出畫室,熱切地,或說想使自己熱切地投入生活與觀察,用鏡頭攝獵街上的招牌、渡假海島的椰樹和寺廟前酣睡的遊民。她到處去旅行,到巴黎、畢爾包、紐約的美術館重新當起學生,努力地吸收各種藝術理論和最新潮流技巧。

帶著擠滿聲音和色彩的行李,再回到畫室時,空白的不只是她的畫布,她的心也一樣。十幾卷底片顯了像,反映的都只是一雙無生氣的雕像目光。

幾個體貼的朋友查覺到她不曾說出口的苦悶,邀她出門去吃喝一頓。他們刻意選了一家偏僻的小茶樓,跑堂的吆喝和綿靡的老歌可以減低遇見圈內人的可能性,爽口的菜餚和男女八卦話題正可以使人忘卻現實的不如意。

要是努瑪沒在廁所裡和她的畫巧遇,這該是個多麼完美的夜晚!

從哪本畫冊剪下來的一匹橙紅馬,亮得燙眼,背影亭亭獨立,在黑夜星疏綠鬱的草原上,尾縷和鬃毛被狂風吹掃一側,毫不扭捏地露出牠的性別,微彎長頸,定定注視身後的觀者,極具挑釁意味的身軀飽滿精壯,曠放而嫵媚。但印象和眼前顯然兩樣,質地不佳的印刷、縮水的畫幅和廉價的木框,原作中濃烈的油彩被稀釋成加工果汁般涼甜,馬的姿態和眼神多了幾分粗俗的挑逗,畫面上好像還加添了什麼..…她的心猛抽了一下,從馬桶上跳起來湊近一看,那雙後腿下方的草叢裡,細心黏著一塊小小的、黃褐馬糞紙剪成的螺殼。畫框下一張褪白的紅橫條,生澀的字跡往左斜飛:「便後請記得青刷馬桶。謝謝。」

她若無其事地當笑話說給朋友們聽。

「哦?真的啊?我怎麼都沒注意到?等下再去看。」

「哈!我也看到了,我還想說怎麼那麼眼熟,原來是你的畫!老闆很有sense嘛,也挺逗的喔,我記得那幅畫….賣了二十萬吧?」

「嗯,太好了!真正的藝術不只要高掛在美術館裡,還要跨得進大眾的日常生活裡,並且經得起戲謔和再創造,像梵谷畢卡索達文西不都被印成T恤和馬克杯….」
「還有月曆、面紙盒!」

「是啊是啊!連蒙娜麗莎也被畫上了鬍子!」

「有人說這是藝術的庸俗化,錯啦!這才是藝術家的成功,對藝術品最高的致敬!真正的好作品不需要專業眼光也會欣賞,這和專為吸引大眾而作的媚俗廣告是不同的,若是一件壞作品,專家再怎麼吹噓都不會有人想把它掛在自家牆上….」

一個自作聰明的傢伙帶醉嚷道:「喂,叫老板再送幾瓶免費的酒來,不然就告他侵犯著作權!」

大家為這件廁所裡意外的成功向努瑪舉杯道賀。努瑪乾掉一滿杯高梁,像吞下一堆玻璃碎片,也嚥下她開不得口的疑惑:喜愛和嘲弄的分際真有這麼含糊?為那匹馬加上一坨排洩物的人比較欣賞他自己的創意還是畫本身?掛在公共馬桶前會比冷落在倉庫裡更值得高興嗎?要是它出現在美術館販售的抱枕和雨傘上對於她會是件榮耀嗎?……好像路人突然啐口檳榔汁在自己寶愛的白襯衫上,錯愕之後,繼之以無可挽救的心痛。


為什麼她對糞便這麼厭惡?如果她筆下的馬是有生命的,那麼吃草或排便不都是極其自然的事嗎?糞便不是重點,她在意的是任意建築在嚴肅之上的輕佻,以及隨輕佻而來的驕矜氣息,像爬到巨人頭上而小天下的侏儒。

你或許納悶,區區玩笑何必在意?但努瑪天生異稟,在她的藝術裡容不下一絲不潔和隨便,她不介意床上的男伴頸間陌生的吻痕,也不在乎用油膩的杯子喝水,卻不能忍受一筆失誤的線條,更何況在她的複製品貼上一坨愚蠢的玩笑?

離開餐館之前,她藉口尿急。摘下那幅醜陋的畫,撕碎,連畫框扔進泛濫著漬血棉團的垃圾筒裡。會的,會有更多更好的作品等她動工,任何無聊的塗鴉都抹滅不了的。


在畫室裡,滿溢的精力和充足的光線,她重新展開工作。先是用炭筆在紙上輕刷,繼之以濃稠的油彩,時而像走在被荒草淹沒無路的崎嶇小徑,時而又像順著河流輕快飄盪。一隻長尾鳥停在窗外的菩提樹上反覆唱著兩個單音符。

但她聽不見山鳥的歌聲,沒注意到日落,也忘了月亮昇過幾回,直到她畫完最後一筆,她轉頭往外望,那隻鳥正從樹梢振翅飛去。

依照慣例,她並不馬上審視自己的作品,而是先出門去好好吃一碗牛肉麵或米粉湯,到公園散個步,喝杯咖啡,讓自己徹底擺脫了作畫時的亢奮,再從容回到畫室,用局外人的眼光去挑剔剛完成的畫。冬陽暖暖曬了一身,只要略閉上眼睛,雲海般的紅霧裡便浮出那個苦行者蕭然佇立的身影,背後矗立的,是高樓,也是山林。不同於過往的習慣,她讓畫面留下許多看似未完成的線索,這不僅是畫,還是一首充滿冥想色彩的敘事詩,空白的地方有如樂曲的休止符….但還缺少了什麼?
她踏上滿是灰塵的窄樓梯,進入頂樓加蓋的畫室,一時還沒習慣屋裡的光線,卻先看見畫中苦行者微微發亮的黑影--是了!就要這樣!於昏暗朦昧中悄燃的一道光芒!她驅前細看,那黑影竟動了起來:該死!原來是一隻蟑螂!她捲起一本書揮趕,但牠的腳陷在泥濘未乾的油彩裡,驚惶地從黑泥中蠕爬到明黃的屋宇,又竄逃到雀藍的空中,終究躲不過被輾扁在拖鞋下的宿命。

毀了毀了!一切的努力就毀於這隻笨蟑螂!還有那坨莫名其妙的馬糞。從不軟弱的努瑪崩塌在椅上,瞪著畫上零亂的爬行痕跡,幾乎要哭出來:為什麼?為什麼悲慘的厄運接連落在我身上?

她彷彿聽到一陣魔鬼的輕佻笑聲,破壞完美,否定努力,那笑聲泯除了美與醜、文明與原始的界線,那笑聲是鋒利的刀,靈巧地割斷串住意志感官自信與夢想的絲線,她只能眼睜睜望著自我破碎四散。

唯一能做的,只有笑得更響:也許這是天啟,暗示她必須服從直覺,拋開之前的美學標準,超越過去需要跳崖般的勇氣。許久以來她第一次笑了。他們總說她缺乏幽默感,這次,她將使他們驚奇。



很久很久以後….經過八十年還是兩百五十年?沒有人計算得清楚,在這段期間,先是回教徒和猶太人幾乎同歸於盡的恐怖戰爭在加薩走廊燃起烽火,緊接著是美國與歐盟非武力的新殖民競賽,爭取民族和文化自決的激進份子一一凋零,各種膚色各種語言的界線逐漸消泯了,非洲的草原和中亞沙漠上也如蘑菇般長出像蛋殼或海星形狀的摩登建築,這些不毛之地的舒適和資源便利,不亞於紐約或倫敦,世界大同的美景已然在望。

一個夏天午夜,一艘輪船在太平洋進行深海鑽探時,值班船員多喝了幾口威士忌,在震波儀上的鑽桿深度記錄少看了一個零,海底地心的岩漿瞬間噴湧而出,把著火的貨輪拋到半空中,宛如一顆美麗的彗星。亞洲的孤島紛紛沈沒,連接各大洲的陸塊重新浮出,喜瑪拉雅山卻震落了一半。從空中降下的火星和熔岩被海風吹向四方,漫天橙紅的小星落到地面時就成了房子一般大小的火球,落在帝國大廈的塔尖,炸開五角大廈,燒毀了羅浮宮,嗶啪的火苗在救火員哀嚎的身上跳舞,使達利的時鐘更扭曲,焚谷的向日葵燃燒得更野艷了。

從天而降的大火毀了人類的文明,少數及時躲進水池或河裡的人倖存了下來,卻因為過度驚嚇或過度年幼,對於人類的歷史只有零碎而片段的記憶,因此對於天火降臨的日期以及之前的紀年方式,每個身歷其險的人總是驕傲而權威地宣稱自己的記憶才是最可靠的。他們在吵鬧中艱辛地重建起秩序與文化,雖然菁英份子們多半殉難了,然而倖存者仍能在廢墟上仿建起舊世界。纏頭巾的基督受難像使浩劫後的人類重新有了信仰,在溫飽之餘,精神的食糧還是必需的。陸續從變形的地殼下出土或沈沒的島嶼上打撈出來的碗盤電話或汽車座椅,全都成了可資追緬的古文物,由奴隸們用燒炭的貨車,一箱箱載運到位於聖母丘上的首都。

首都博物館開幕那天,缺少娛樂的人們徒步、開燒炭車或乘滑翔翼來參加這場盛事,為昔日文明的光榮感動,為它的殞落而啜泣了。

「世紀末的心靈不僅能預言未來,也能洞見人類的生命韌力,從這幅作者不詳的畫上就能得到證明,」繪畫區裡,黃膚黑髮的解說員用流利的英語指點:「背景的天空滿佈混亂的陰影,矗立在紅雲之間的,是即將倒塌的高樓,也是燃燒的山林。請看,畫中孤獨的身影並不是人類,而是….」

「蟑螂!」安靜的觀眾中有個稚氣的聲音喊。

「沒錯,」解說員露出菩薩般的微笑望著答對的孩子,想起自己在殘破的芝加哥市立圖書館寄居的悲慘童年,那時他的世界裡除了書還是書,缺頁的半毀的書:「正是蟑螂,象徵著永世不滅、生生不息的蟑螂,也象徵著人類和萬物共存的和諧,十九世紀末,作家卡夫卡也曾寫了一篇人和蟲共同生活的寓言。我們的祖先由這些藝術留下何等寶貴的智慧遺產!在我們絕望時,給我們多少安慰與希望。各位,這正是藝術的力量,是文明的存在價值,也是對未來的許諾。」

人們跟隨他繼續往雕塑區走去。要是那裡還有人看得懂中文的話,他會發現畫的左下角一株隨風搖曳的淡紫野花,原是潦草的落款:努瑪。

台長: sab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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