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
到了這裡,是離你近了?還是遠了?
不能說自己是逃來的,因為你近在咫尺。
一直被那不能與你接近的感覺魅惑著。想念你,念頭就像是被綁架的人質,是你,你無意中犯的罪。
空中迴響的是,那幾年,你常說,
你說,過來吧!
我半開玩笑地,電話裡唱著那首關於飄洋過海的歌,兩個人都知道,是比喻不當的狡猾玩笑,心照不宣。
玩笑了幾年,後悔,也無從對你說了!
你那一走,就再也沒法過去了!
隔了整整四年,才鼓起勇氣,過去,到那因為見不到你而顯得更大更荒的城市。
天兒,經過這四年,早已跨入而立之年。說到你,還在心痛。最後見到你的人,他是多了一點關於你的最後的記憶,他專屬的,是別的人沒的,而怎樣也想不到是這樣,他總會猜著這對你的最後的記憶,是不是該屬於另一個誰呢?
頭幾年,我也這樣想著,那些你說給我的秘密,女主角們知道你的近況嗎?
這次見了天兒,也鼓起勇氣讀了他寄來的,你走了以後,幾個朋友寫你的文章。
是真的,這樣的瀟灑走的款式,就這樣,就是你的款式。是天兒想太多了吧?我想太多了吧?我們、認識你的,知道你的,都想太多了吧?還是,你呀,壓根沒想把全部的故事告訴一個或幾個人?
還活著的,不會怪你是這一款的走法。走得突然、走得早。
誰料到呢?
2003年底你回來,正遇著四年一度的、沸沸騰騰的大選活動。約了吃晚飯,老遠見你走過來,還是那個走路樣子,軋路機似地,頭髮都被自己衝出的氣流給轟得飛起來,也沒多長的頭髮,比不上披頭士,而看你,完全不覺自己走路有風,就覺得好笑。只覺得,你瘦了一圈。問了,回說,哪有?總是冬天見面,穿得多了!
奇奇走的時候你寫了”靈犬祭”mail來,韻味斷句、文長、結構全擬古文,生動表述奇奇的忠狗一生。讀得我又哭又笑。後來車子被偷,剛巧你從北京打來,聽到我的一番敘述,又寫了賊咒,是要咒賊吧!
遇見你,晚了,兩人都是一種相知恨晚,完全無有曖昧的心態、年紀。算算,十二年。連那眼尖、敏銳的Y想散心,一起去了北京,玩耍走在街上,都說,”你倆這配,卻一點也沒電!”三人同聲大笑,為這句。那一趟又玩又吃,在北京三人唱了所有三個人都會唱的歌,你只要一耍寶,唱起怒髮衝冠、紅豆詞…三人就笑倒在地。開車司機小張透露說,你的外號是北京一號,你笑岔了氣說,北京一號是西瓜品種的名字。對岸才剛開放,你就接受外派駐地北京,在那個時候的氛圍下,拿這開玩笑、寫稿匿名都是當然。
1999老爸走了。
那年,年前打電話,我說,跟你一樣今年也是孤兒啦!
咱們一起過年吧!你說。
來吧!過來吧!你第一次說。
老說著要有一年的春節,鐵心破傳統,離家過年。總沒走成。2003年冬,北京初雪,路上鋪灑了薄薄的雪花,走不穩滑了一下,你拉了一把,沒跌倒,腦子裡卻蹦出一幅小時候的景像,兩個在雪地裡,玩耍的孩子,…沒跟你一起度童年呀?!是上輩子嗎?在雪地裡?
吃過年夜飯,天兒開著史努比大布偶同車的W車,趕夜路從北京往承德外八廟,喇嘛祈福式呢!零下十度凍得...也沒見你多穿什麼禦寒厚衣。和天兒的兩位老人家一起吃飯,進了飯店,點菜前,一如以往,總是先嚷著要一杯冰水,有冰塊的。
那次在結冰的湖上一起玩雪橇,高速衝滑之間,熟悉的感覺,像是延續夢裡面的某一段情節,只是分不清,是過去還是未來?
De javue既視現象。
接下來幾年,幾次情緒超低盪,你不知為何地剛巧打電話來,聽著我說不清楚的悶,總是說,
來吧!過來吧!
做什麼都好!先休息,然後…再想想…
甚至,連生活經濟都計算了…住哪裡、買啥車、日子怎過…
而我,糾纏、執念,沉浸在一種忘我的迷亂裡…提不起放不下,走不開,待不下…以苦為樂…躲在看似忙碌的工作裡、看似糾結的情感裡,逃避自己弄不清的自己…
那時,你看的清楚,不是嗎?
你還誆說,來吧!來得夠早,就作你第一部小說鉅作的第一個讀者…
說到這裡,就是,知道你走時,完全不信得很,因為你總是很守信的,說定的不會變。不管我過不過去,都說了,你的小說,我是第一個讀者呀!第一章不是已經給我看過的了嗎?後來的呢?
什麼也沒交代,就這樣走,討厭!不守信!
生氣、失落多過對於你走了的傷心悲痛!關於死亡,痛是因為生離死別、肉體折磨,感同身受,悲從心底湧出,不只一次的經歷過親人痛逝,而,對你卻不是這樣。一點也沒覺得你走了,斷訊了…
在孤兒院長大,只留了姐姐跟著母親,不是因為繼父不要你們兄弟倆,而是,…離開教會、重新踏入社會的神父,愛上了本想尋短的、絕望無依的、帶三個孩子的寡婦,…那是怎樣的煎熬…
這從沒聽你說過細節,追索著一些你的聊天說的笑話,蛛絲馬跡裡猜想,那個年代,戰爭難民,隨軍顛沛的,經歷過流離不定的生存掙扎,其中的抉擇行止與安心所在,不是我們可以揣摩…這,就像是你的語氣了,…不是我們可以揣摩想像的…。非一般的道德判斷…繼父之於你,影響一生的,是你十九歲時打包、分送了所有身外之物,打算念神學院,卻被他硬生生擋下來…沒他的簽字,擋下了你獻身拯救世人的青澀理想…那不是衝動…你說,那時覺得真的是自己的理想。
北京的你的家,活像是你的朋友的免費食宿過站,不分台陸,你接待,又寬又溫暖。連打掃阿姨和長住的房客兼室友天兒都笑,說,社會主義的真精神,由你在祖國具體實現啦!說你傻的人不少吧!我猜。
親愛的,
寫著這些字,聽著L.C “Tower of Song”,想你的一生,心痛,我答應你,不掉淚…你說的,好人不長命,你是好人!
921大地震,音訊全斷,後來電話打通了,你問,狀況如何?
我說,趴在床上看書,沒睡著,還來得及爬出臥室,沒被倒下來的玻璃書櫃扎千刀。
你說,好事做得不夠多,我說,是啊!好人不長命!我還不夠格呢!
輓聯就寫了---好人,你先走一步了!那時電話裡跟天兒說了這樣寫,卻沒解釋。
這次見了天兒,約了他一早趕來旅館看我,北京已經成了一個塞車城市,到了旅館已經也到了趕飛機時間,沒有多少時間說話!
他說了你的回歸大自然的睡去,一覺到天亮,沒醒,…說著,聲音還是哽咽、抖的,我告訴他,這都因為你是好人,老天這麼安排的,像是開玩笑,老天知道,你們哥兒們玩笑慣了的…
知道了你走的時候,沒有受太大的痛,也是一種安慰。
天兒說,前一天約好了早起,出門去打漆彈,天兒打電動,睡前到你房裡探頭,看你睡熟了個大字,沒叫你,玩心起,拿相機拍了你的睡相,還留了字條說---起來看看,相機裡有好東西。
第二天叫你,一樣的睡姿,…身體已經涼了…
得到消息,不信,打你的電話,…一定是訛傳,台北北京兩地,常有的,尤其…
但你沒接,
打了天兒的手機,也沒接。
再打你的手機號碼,接通了,我開不了口,沉默一會兒,是天兒的聲音,說,
他走了!
記得在誠品書店裡,
四周的聲音忽然瞬間退去,一片寂靜….
生氣之外,要說遺憾之類的話,都多了!
我們之間最清楚的表白也就是你說的,
來吧,過來吧!
那是你能為我作的最清楚的昭告---
你說,
來吧!,過來吧!
(---世界很大!冒險在等你,探索在等你,未來在等你,抬起腳步,跨出來!...真的,世界很大,不可思議的事在呼喚你,一切都會是最好的安排,來吧!過來吧!…)
多清楚的昭告!
我應該把這些話語當成告白來聽的!而那時的我,坐在慌慌的客廳裡,耳朵靠著電話聽筒,聽著你飄洋過海而來清清楚楚的聲音,卻轟轟地,聾的厲害!
還繼續聾了幾年。甚至你走了以後…
今年,終於比較清楚了。
來到這裡,
過來了,離你比較近了嗎?
世界真得很大,一直是知道的,但是卻動不了,綁架自己,太久太久了!
一吋一吋地,我移動了!
你不會笑我,只會欲言又止、意味深長…輕輕搖頭,一點點擔心。也還好吧,看了這篇文,可以稍稍感到安慰一點嗎?!
你還是讓人生氣,欠我一個向你告白的機會…
或者,現在已經不需要了,你已經都知道了?!
那天,感覺你來過了,來看我,雖然不像人說的到夢裡,那不是你的風格。
感覺你是輕的,也是清的,來看了我,告別吧?!
一切你都知道都了解,包括對你生氣、包括以前的聾、裝笨,動不了…
你也知道我終於,知道了你…
好人,你先走一步了!
(---嗯,不要搞笑!不要,拿”好人”卡,開玩笑,那是你走了以後才流行的笑話!...別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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