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想，人生許多時刻都像那樣關鍵，越是重要非常的時刻，越是容易扭轉毀壞，城牆頹敗的那瞬間，都沒有人知道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在那漸漸累積的過程中，我們都沒有發現，也全不在意。
那個男人，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是一個相當知名的演員，我仍記得他的表演，滑稽逗趣，拚命地貶低自己，提供稀薄的娛樂，那些笑聲，背後消費的都是他人不可自抑的命運。與他談話，他的時間在對話中流動，我自知無可與他交換，他的語言有各種腔調，像有按鍵般設定在身體之中，雖然他的資歷那麼深，卻一點也感覺不出他的氣勢，我無言，他不像是真實存在，他只是一立體的回憶，不在現在、不在過去、也不在未來。
靠著極為瑣碎的線索，我們漸漸拼湊出真相，那些無知的人們所想要知曉的「真相」，不能提供任何證據、沒有情感，只能說是「真相」的渣滓。他從家中出來，帶著電線與繩索，搭上一班空曠的列車。有人看見他，有人與他談話向他索取簽名，然後他下車，徒步到山中，留下一個未吃完的便當與飲料，靜靜地，夢一般將自己的頸項放在繩圈之中。
在我從事記者這項夢寐以求的工作以來，經歷過各種死亡，自縊，墜樓，腦殼被毆破裂，疾病，也經歷過許多夫婦結合、嬰孩出生、軀體克服了意志康復起來，遠走他鄉的人重回故里，我穿梭在太平間、殯儀館、機場與醫院間，時間的序列像是被濃縮一般，固定的場所，固定的劇本，他們都成了「定目劇」，只有演員年年更改，內容卻一成不變。
男人的朋友、仇敵、情人與家人成了尋找真相的線索，然而一通通的電話，無法阻止他被一個個小表格囚錮，他一生的故事都壓縮了，變成一條條時間、地點與事件簡述，資料中說，「他當紅時，到東南亞作秀一次，可以賺進六幢房屋。」「經營日本料理屋失敗，虧損千萬」，男人變成了數字，他再也不是與我談過話的那個男人，他平凡可憐，無論做過什麼，都一樣化為骨塊與塵灰。
男人的訊息並沒有被接收。這個世界無視於他的疲憊與脆弱繼續運轉下去，男人所有的話語如微風絮叨吹過小小的島嶼，在打開的電視機中、在不斷重播的節目與新聞裡，但沒有人聽見他。
在不知道男人已死去的這個早晨，由於長官的指示，我試著撥了好幾次他的電話，當然並沒有開機。不知為何在我的內心響著男人匆匆離開攝影棚的背影，他與演員的大合照，走馬燈般播放不斷。
「我聽見你了。」若是能再在什麼地方遇到男人，也許我會這樣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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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少女@BLACK DI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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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黑暗少女攝於香港，請問了開花店的朋友，才知道是孤挺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