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去七星山，是在我高二的時候。那天的台北市豔陽高照，清爽乾燥的空氣、滿山的蔥翠，在我的記憶裡形成美好的顏色，照片裡的我看起來青澀純稚，而那已是六年前的自己了。如今，我終於得已舊地重遊，甚至為此一夜輾轉反側，興奮得不能安睡呢。：）
這天，我身邊的夥伴換成了絲汀，氣候則十分陰涼，乳白色的嵐氣環抱著山丘，當我們走進登山口，也順勢環抱起我們。我發現這樣的天氣很適合爬山，若是在迎風處稍事休憩，讓強風吹亂我們的頭髮，太陽偶爾會露臉提供短暫的溫暖，很是舒適。這一路上，我們氣喘吁吁地談心，狗尾草在手中活潑地跳著舞，有時被色彩鮮艷的爬蟲類嚇得驚叫連連，緊接著是一串串笑聲尾隨在後。每逢介紹山林、地形的告示牌，我們總要矯揉造作地唸過一遍（當然是趁著沒人經過的時候），甚至連英文說明也不放過，然後又陷入互相解嘲的歡欣。
因為並沒有腳力雄健的遊伴，也沒有特定的行程或計劃，於是這一切少了趕路的壓力，多了更多回首觀望景致、坐擁大自然風華的閒適與自在。忘了時間、忘了疲倦、忘了睡眠不足、忘了隱隱作痛的腳丫子，也忘了茫然未知的將來，不知不覺我們走到山頂，幾乎要覺得路程太短了呢。儘管已然抵達台北市的至高點，四周仍是一片白茫茫的雲氣，我們一點也沒有登高望遠的驚喜，只得取出事先準備的乾糧，一面期待山嵐散去，一面唱著歌。雲朵快速跟隨著風向而浮動，當陽光破雲而下，暖烘烘地撥開模糊的市容，使我們能夠俯視部分的台北市。
因為這天不是假日，山路一點也不擁擠，陸續有些登山客與我們碰頭，又往山下走。有個看似年近七十的老翁，身著輕便的汗衫、背著登山協會的背包，看來身體十分硬朗，他登頂後坐在我們身邊，拿出一支破舊的口琴，其實有些失了音準，仍兀自吹將起來，從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到更古早的日本老歌，令互不相識的登山客忍不住停止交談，靜靜聆聽空氣中飄動的曲調，也順勢哼起記憶底層的歌。絲汀說，總覺得口琴的音色帶點蒼涼的哀傷，我想我是同意的。然而，儘管每個登山客並不熟識，但能在相同的時間、相同的石階上擦身而過，想來就是種緣份吧。於是，彼此的距離彷彿更貼近了，因為我們看見的，都是同樣美麗的風景。
生活的節奏舒緩到近乎閒散，時間也悄然向傍晚推移，我們向這座美麗的山巒作別，約定好下次再來探訪其他景致。接著回到台北盆地，已是入夜時分，我領著絲汀走進南陽街用餐，接著要和絲汀的高中同學小阿興見面。小阿興的身材瘦小，戴一副膠框眼鏡，說起話來古靈精怪，我們老被他逗得樂不可支；他剛加入一家傳銷公司，同事們常駐在新光三越的站前廣場，永遠積極地對路人微笑著。那晚，他一面在我們的臉上塗塗抹抹，自是免不了介紹他的工作，聽他滔滔不絕地刻畫自己的事業版圖，我的心思卻時常飄得遠遠的，其實真正使我感動的，是在那塊版圖背後的夢想，他一心想要學街舞、組團打鼓，這些未完成的事在他的眼中閃耀真摯的光芒，我相信夢想能使一個人變得勇敢而踏實，也非常祝福他能早日實現人生的大夢。但是，他口中所謂的「成功」總令我不斷地揣想，他所做的一切真有那麼好嗎？重要的是，如果迅速致富即意味著「成功」，這樣的過程和結果，又是否真的適合我？
我心裡旋繞著許多反駁和疑問句，全都在離開那家公司後傾巢而出。相信每個人都嚮往金錢所帶來的物質生活，我當然也是如此，然而要是我無法「自己做老闆」、「月入數十萬」、「行銷網絡遍布全球」、「三十歲以前擁有自己的車和房子」……是否就代表我沒有快樂過活的權利？正因為我太明白經濟匱乏能夠帶來怎樣的爭執，所以才會那麼想要做一個容易滿足的平凡人──自自然然、簡簡單單，能夠因為小小的獲得就欣喜若狂──我想，我是有權利的。
那時看著小阿興煞有介事的認真模樣，我的笑意忍不住更深了，當中含有一種辛酸的疼惜。因為他在我身上耗費了價值不菲的保養品和整整四個小時，我卻永遠不會成為他的下線。
我是如此能夠體會金錢的重要性，所以更不甘於成為金錢的奴隸。貧窮使人喪志，我明白再不能使自己落入那樣的情緒裡，只想要精神生活是富足的，是容易微笑的，是具有修復能力的。一如侯文詠的車在永和被拖吊，因為知道罰鍰比台北市便宜五百元而驚喜不已，他和老婆帶著退回的五百元吃了一頓喜悅的宵夜，那簡直都要沖淡車子被拖吊的懊惱；像是張曼娟在日本自助旅行時，由於過於匆促的旅行使她焦慮而疲憊，終於在炙人的烈日下，她捨棄了朋友口中「美得像詩一樣」的渡月橋，選擇到餐廳裡用一頓西班牙海鮮飯，並劃掉接下來的許多行程。當她放鬆自己的身體靠進座椅，一瞬間感覺到那樣的閒情，才真的美得像詩。
如此的生活步調，才是我真心期盼的。在足夠使自己與家人溫飽的前提下，不為物質生活汲汲營營，能夠在時間的縫隙中做些滿足自己的事，那從中獲得的感受，相信耗費再多時間排隊、花再多金錢也換取不了。我很喜歡和絲汀談心，經過每一次的意見交換，都高興我和他的人生觀大致相同；儘管在小地方仍有些相左，但我知道那並非太嚴重的牴觸，在人生的道路上，攜手共度不會是太困難的事。我總是告訴自己，無論與他能否有完好的結果，都要非常珍惜眼前這個男生。
20050922，是我跟他在一起滿十四個月的日子，這一天平平淡淡地過去了，沒有特地約見面，禮物也提早送給了他，兩人各自在生活裡努力使夢想轉化為理想，並一步步地讓它在生命裡兌現。這感覺十分好，我知道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彼此便能帶著更豐富的心靈相互擁抱，因此即使是暫時的別離，也將不再令人感到寂寞了。：）
告別七星山的隔天，我在鏡中發現一個懊惱的女孩，帶著紅通通的鼻子和雙頰；但轉個念頭想，這可不是七星山的陽光鄭重留給我的禮物嗎？那是從遙遠的地方而來，透過雲層、行經遠處山丘落在我的身上，讓我們這一路走得俐落、乾爽，是那樣珍貴的禮物哪。就像某個相聲段子裡說的一樣──金色的陽光灑在人們身上，也嫣紅了我們的臉，那般美好。這陣子，秋季挾帶著落葉紛至沓來，再下過幾場雨，天氣恐怕就要更涼快了，想來冬天的腳步不也更近了？屆時我的皮膚將藏在厚重的衣物底下，又將有機會換個造型，其實也不是件壞事。況且，還有些人一心想晒黑，卻怎樣也黑不了呢。（笑）於是，看著我手臂及臉上轉深的膚色，也能夠一笑置之了。
其實面對生活上的種種壓力，來自家人的、朋友的、工作的、自我的，各式各樣的煩惱總是苦苦纏繞，是否我們還能保有單純童稚的觀感呢？只要換個角度思考某個討厭的人、某件不滿意的事，或許就能夠產生不同的感受。我相信，這真的並非八股陳舊的老生常談，只能在市面上浮濫的勵志書裡排列組合，更非自我欺騙，總在激情過後又開始故步自封──而是一種悠遊自得、化繁為簡的生活美學吧──那是我們未曾失去，只是暫時忘卻的。
請容我再舉個例子。前些日子，登山社的活動老是因為天候不佳、來不及訂房或是其他因素而被迫延期或取消，令主辦人抱怨連連。當時，我有個學妹在登山社已經是個見多識廣的畢業班，只見她一派輕鬆地說：「你還小，偶爾封個山，讓山休息不也很好嗎？」
我一直很記得這麼句簡單的話。共勉之。
※圖片：七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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