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XX家玩。」丈夫的聲音在抽油煙機的賣力嘶吼下顯得飄忽，左手丟下一把青菜下鍋，熱油已經逼出蒜瓣的香氣。我聽不真切，看了丈夫一眼，他正將肩上的粉紅色書包和瓢蟲餐盒袋放下，是湘禾的。那麼湘立呢？灑上些許鹽巴調味，我熄了火準備將菜端上桌，不問了，和丈夫最近仍處在難堪的低氣壓中，實在提不起勁和他對答；也許方才是我聽漏了，是「他們」？腦中轉著問號，我輕輕削著筊白筍略硬的底端，心底掠過一絲不安。
「叮咚！叮咚！」喜歡沒有拘束的丈夫聽到意外的門鈴聲，快速的將西裝褲重新穿上去開門。「哥哥，啊，對不起我忘了載你──」丈夫驚訝不已的看著門外的『訪客』，居然是滿臉汗水的湘立。我探頭出去，正好看見丈夫又憐又惜地連聲道歉，果然，心情還未從暑假收回的，不只是丟三落四的皺眉孩子。「真倒楣，今天是我的生日耶，為什麼我會遭遇這種不幸……」湘立紅通通的蘋果臉似乎餘怒未消，語調卻輕快得近似撒嬌，像一種宣告，他用自己的雙腿走出10歲男孩的勇敢自信。
對於是否能安然過關，我有點缺乏自信。人潮洶湧的機場，我一襲紅底碎花的孕婦裝並未引起任何注目的眼光，反倒是藏在手心的醫師證明讓我差點捏出汁來，上頭「證明」我肚腹中的胎兒未滿30週，我的健康狀況良好，搭乘飛機長途旅行絕無不適之處云云；我已經36週有餘了，若是被機場安檢人員察覺，不但登機無望，恐怕那張善意的「偽造文書」也將為同行的醫師──我的丈夫帶來麻煩。還好，孕程體重控制良好，讓我不見即將臨盆的臃腫遲緩，一程程的驗證通關，完全沒人提及那張燙手的醫師證明，在特別溫柔的微笑禮遇中，我終於可以輕鬆地揉棄被手汗暈糊一片的證明。現在，我僅需擔憂如何在狹小的座椅中，找出一個相對舒適的坐姿來安頓我突出的下半身，然後，等待巨大的引擎聲喚醒沉睡的機翼，往馬來西亞的天空飛去。
吉隆坡的生活悠閒散漫，時光突然失去原有的律動，一切都緩了下來，包括丈夫匆忙返台工作，也沒有使我的心情受到太大的波動。我知道他將會在預產期時趕回來。在大哥家的草坪中繞圈行走，已經是我的習慣，哼著兒歌和腹中好動的寶寶進行一次次的對話，空氣中漂浮著熱帶蘭花的迷香，午後一陣清風，將我的荷葉摺邊微微掀起，翻出三兩個細緻小浪。夏日如此漫長，像永恆的藍天無邊無際。
也有不定時的雷雨，造訪這個恆夏的國度。第一次的懷孕令人戰戰兢兢，我在台北作足了新手媽媽該有的功課，參考書籍、私傳經驗、定期產檢、適當運動……，我希望一切都是準備充分的，沒有任何遲疑和閃失的，迎接寶寶響亮的初啼。我住在丈夫大哥的家中，他也是一名醫師，對於產檢的定義我們有著明顯的差異，看我低頭咬著唇，大哥笑著說：「別緊張，妳那麼年輕，以前的檢查報告顯示，一切都會很平安。」他的口吻溫和專業，但卻不足以安撫我的焦慮惶惑；如果在台北，早該再做兩次產檢了，即便一個人在候診室需要經過長長的等待，才能得到短短的例行檢查，但是只要聽到寶寶健壯如小馬飛躍的心跳聲，看到超音波中漸次成型的身軀四肢臉孔小手或小腳，一切都值得。我艱難的回他一笑，不想辯駁，此事不只關乎科學數據，心理層面的安全感及自我掌控，也許是我這個異鄉人更迫切需要的。大哥顯然無法理解女人看待子宮中那個不斷增生分裂的小傢伙時濃烈的深情，一種休戚與共、同生共死的深情，超越智性哲學的範疇，直達潛心信仰的神聖宮殿。
那天恰好是預定的產檢日，預產期的前14天。大哥仍舊打算cancel掉這個「不必要」的檢查。下午，在房中，溫熱的羊水從我的下腹突然湧出，伴著強弱分明的不規則陣痛，向我宣告辛勤等待的果實即將圓滿成熟。我並不驚慌，在告知婆婆、大哥我的情況後，便又返回房中，低頭計算陣痛的頻率及強度，充足的資訊告訴我還不是上醫院的時候，與其在陌生冰冷的產房中無助等待，不如先沖涼梳洗，形貌清爽地在熟悉的環境中對抗洶湧而來的撕裂。
是撕裂，當自足完滿的個體企欲脫離柔韌溫暖的子宮，不得不發揮蠻橫地衝撞本能，在漆黯狹窄的通道殺出一道光明血路，寶寶努力的掙扎著，我堅忍的適應著，以巨大的疼痛來銘記生命無上的珍貴。我蹲著、側臥、站著再躺下，感覺子宮強烈收縮時撕肉裂骨的痛潮，一波波，漸漸規則而頻繁，呼，該是時候了。在上車前，我瞥見虔誠的婆婆正燃香祝禱，彷彿可以聽見她正喃喃乞求著母子鈞安的千古心願。當下不知為何腦中忽忽閃過一句台灣俚語：「生得過，麻油香；生不過，四塊板。」眼角有些濕潤，也許是因為丈夫不在身邊，他畢竟趕不上寶寶自選的誕生日了。
我的表現深受讚揚，大哥頻頻稱讚我的冷靜勇敢，皮膚黝黑的資深護士更是睜大了眼強調，從來沒見過這麼「優雅」的產婦。是壓抑慣了吧，我皺著眉笑，連這個天經地義的呼痛時刻都讓我給浪費了。
所有關心探望的親友都被隔絕在室外，「只有寶寶的父親才能待在產婦旁待產。」護士很堅定，不論我是不是個語言不甚通曉的外國人。大肚綁上了監測器，負責測量胎心音等生命指數，我躺在產檯上動彈不得，天崩地裂的疼痛完全無處閃躲，我試圖自我激勵，卻不斷聽到隔壁產房的淒厲哀吼，像為我的孤獨無助奮力控訴。我不禁也跟著陣痛的節拍哼吟起來。親切的護士甚少來探訪，也許是人手不足，也許是，這原本就只屬於胎兒與母親的慘烈戰場，除了搔不到癢處的安慰，護士又能做些什麼？
夜半大嫂來電對我多加鼓舞，沒多久，大哥赫然出現在我的產房，原來他曾在這個醫院服務過，所有的規則不及於私情和權威，是中外皆然的。大哥擔憂頭產的我不知是否平安順利，一夜無法成眠，匆忙駕車趕來陪伴，知悉接生的醫師尚未出現，便急召尚沉淪夢鄉的醫師迅速前來；也許是我勤於運動，產程進行得比一般頭產婦快，當我順應身體的呼求隨著子宮收縮不自主用力時，資深護士忍不住嚇得勸我多忍耐：「別使力呀，否則妳的寶寶等不及醫師來便會出生了喔！」但我如何忍得住如此龐大的生命推進力？大哥的到來，讓慌亂的我感激不已，我知道急衝猛撞的寶寶將確定能躺臥在溫柔穩定的大手中，安全的來到人世。接生醫師趕來不久後，一個完美的男嬰便以嘹喨的哭啼，宣告他無窮的活力。1994，9/3，6:03a.m.，2750g，51cm，這些簡單的數字，組合成湘立出生的個人密碼。
「媽媽，告訴妳一個好消息，」湘立的笑容顯露迫不急待的神氣，是什麼呢？我也感染了他的好情緒，「我當選班長了。」哇！我止不住驚呼連連，好厲害呀！湘立一蹦一跳地跑進書房：「沒什麼啦，我還比較想繼續當副風紀呢！」
看著湘立舒朗的臉孔，完全是個健康的男孩模樣了。我輕輕的笑，生命，有時給多了，如同爬滿山坡歡鳴的牽牛花毫不羞於展示數大的美，一場讓人過目不忘的豪華盛宴，補償它平凡無奇的容顏和身世。
初初哺乳並不順利。發漲到疼痛的乳房卻遇到清心寡慾的小嘴，捧場似的吸吮兩口便別過臉去瞇眼欲睡，任由珍貴的富含蛋白質礦物質高濃度免疫球蛋白的初乳隨意噴灑在臉上、手上、身上。我沮喪難言，一懷孕便下定決心完全餵母乳的想法不免動搖，尤其湘立生理性黃疸情況較嚴重，血液中的膽紅素質在出生20多天後仍居高不下，婆婆心疼孫子也不捨我的淚眼婆娑：「坐月子最忌諱掉淚，會傷眼的啊！傷心的媽媽哪能帶出開心的寶寶呢？當媽媽了，要堅強一點。」低頭看孩子，細瘦的小手捧著乳房，掙紅了臉賣力吸奶的認真模樣，我知道自己絕對不能放棄──雖然兒童醫院的知名醫師診斷湘立約莫是罹患了『膽管閉鎖症』，同行的丈夫凝重審慎的解釋給我聽：「若真罹患此病，孩子恐怕與我們無緣，這是存活率很低的惡疾，但是，」他再三強調他對此診斷的不以為然，「症狀根本就不相似，不可能的。」然而湘立還是捱了好幾針抽血檢驗，震天動地的哭號讓人心痛，宛若心電感應般，供應他生存力量的奶水應聲泊泊流出，濡濕我胸前衣裳，久久不乾。
也許真驗應了老一輩所說的，越難帶的寶寶，將來會越貼心。慢慢長大的湘立，顯露了喜歡親近人味的習性，他迷戀媽媽身上的奶味、體溫、耳朵和褓抱的安全感，堅持當個形影不離的小跟班，若趁他熟睡時悄悄放進嬰兒床，便會立刻驚惶醒來，無助地哭求再次將他擁入懷中。母子沒日沒夜的互相擁抱，的確是非常貼心呵！
我的眼睛鎖在往書房跑去的少年身上，往事和現實相互交融成一頁未完成的素人詩篇。邊笑邊跑的少年漸行漸遠，完全感覺不到身後專注虔誠的目光，沒有回頭。我揉著發澀的眼睛，突然自顧自的笑了起來，這次，該買哪一種生日蛋糕呢？輕輕帶上書房的門，希望能給湘立一個美麗的驚喜，就像十年前，他給我的一樣。
2003.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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