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道晨曦斜入小軒,微塵浮動。
伏案而眠的白紘輕輕轉動頸子,不意間發現茶几上有一只瓷碗,一隅,還有梳洗的器皿,空氣中隱隱留下婉兒的胭脂氣味。
白紘微微一笑。
步出『坐井軒』,連橋的一端,衣著素淨得沒有半點顏色的何予若靜靜佇候。
「爹爹早!」
「怎麼不多睡一會呢?」白紘走過連橋,笑著說:「聽婉兒說妳心情不好,有人欺負妳嗎?跟爹說,爹替妳主持公道。」
宛若白紙,娟秀的臉龐全無血色,眉宇蜷成莫名的心境,何予若半晌無語。
見小女兒神色有異,白紘不再追問,哈哈一笑,道:「爹跟妳說著玩,別當真。」
「跟人動手時輸了半招,想向爹爹請教。」白皙得幾近透明,雙眸低垂的何予若淡淡地說著。
「風入松嗎?」
何予若驚訝地望向義父。敢與養吾莊過招之人屈指可數,予若修為不俗,但,臨敵應變仍是稚嫩,必定在風入松的變化中失利。白紘的推論,對於自家劍法充滿自負。
「怎麼輸的?」婉兒昨夜的話在心裡低徊,白紘一心以為是某位少年英雄挫折了『冰蓮雪劍』的銳氣。
纖指隨著秋風流動,斜向白紘的左肩。白紘面露稱許之色,左足滑移,衣帶流轉間繞到何予若的身後,一指無聲無息點向『命門穴』。恍若踏著輕風在空中遺留飄逸足跡,何予若信手劃向白紘的後頸。白紘倏忽伏地急行,身形在左,輕輕一晃時,勁風侵襲何予若的右側。何予若只是順著勁風飄離,她出手引白紘施展風入松,而自己閃避、回擊的身形則仿傚長孫彧。
雖然只有八分相似,白紘不禁佩服予若的心記與領悟力。對方的武學修為似乎只遜自已半籌。一如輕羽無力隨風,白紘的劍指掠向何予若的『五樞穴』;一聲清嘯,何予若倏然拔起的身子急旋四轉,輕巧地落在約莫一丈之外。落地時右足輕輕挑起石子,破空,射向義父白紘。
白紘哈哈一笑,衣袖間滿佈柔韌氣勁,將石子彈回。何予若既驚且喜,迴避的方位白紘伏指靜候。
「避得過!」何予若輕呼一聲。
白紘滑步而行,劃出無形障壁繞住何予若;何予若微蹙眉心,搖頭的動作似乎意味著對方仍然避得過。白紘笑容可掬,右足屈膝為軸,左足滑成半圓,看似不經意地動作,順勢拋成弧線的左指落在何予若的『命門穴』。
「義父,這一招……」何予若從未見過。
「順勢而成的偶得,或許不會再有……」一抹悵然忽地消逝,不留痕跡。輕拍何予若的肩膀,白紘笑著說:「那人的武功遠在妳之上。急不得,時間會補足差距。」
何予若微妙的表情,白紘以為是小女孩的心思。
逐漸接近的腳步聲有些異樣,似乎沉了些,半晌,捧著剔紅花卉鳥紋托盤的婉兒送來早膳。
「練完劍,我想你們父女倆應該餓了。」不自然的笑容與聲音,婉兒似乎被昨夜的失言所羈絆著。
見托盤上有三只沉金漆碗,白紘會心一笑,說:「咱們好久沒一起吃早餐。」
瞬間,婉兒的笑靨綻放開來。
食茱萸烘蛋、醋漬蕺菜、油炸香椿三道風味獨具的野菜料理出自婉兒之手,儘管家中有遠近馳名的大廚劉師傅,婉兒仍堅持親手打理老爺子的早膳。未經雕琢的原始滋味,讓年逾六旬的白紘每日吃下兩大碗白飯。是醋漬蕺菜微酸的明朗口感刺激味蕾;抑或何予若返家讓白紘心情愉悅;還是昨夜抄錄心經耗去許多心力,胃口極佳的白紘自婉兒手上接過第三碗飯。
何予若向來安靜,尤其是有心事時,心靈幾近封閉。她吃得不專心,碗裡的飯還剩下大半。
「還在想那一招嗎?」白紘停下筷子。
「總覺得少了什麼,無法發展成完整的劍式,如此神妙卻……」何予若的心思、眼神猶然徘徊在一柱香的時間前。
「雲挹浮丘半截袖,先哲已遠形徒留;一僧獨坐青蒲台,萬松同參白霙首;謫仙醉石兩無語,筆花霽空千年詠;澗流泠泠回聲輕,蜉蝣無心問歲冬。」白紘隨口吟詠,其中不僅蘊涵四劍八式的精義,與偶得無心劍招的心境。
「是融合白家各式劍法奧義而得?」由迷惘到清澈,何予若的心思回到當下。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我明白了!應該說是融會劍法奧義,身體隨著心念自然而成的動作,所以無形也無意。」何予若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白紘頷首稱許,說:「早該放手讓妳出去闖一闖。是不是有什麼奇遇?」
「沒……沒 」嚇了一大跳,何予若的筷子無聲墜落。
突然變得吞吞吐吐,果然是女兒家的心事,白紘與婉兒相視而笑。
「真的……,真的沒有……」何予若慌張地拾起筷子,急於辯解的她顯得氣弱。
突然響起急切的步履聲,白予禾高大的身形出現在門口。成為吳風的女婿後,他投身丐幫,藍染粗布衣杉滿是補丁,背上有六只布袋。何予若與婉兒起身請安,沒有寒喧,僅僅點頭致意的白予禾與平日大不相同,黝黑的面容因為哀戚的陰翳而更沉了些。他的突然造訪解救陷於困窘的何予若。
「何事如此慌張!」放下碗筷的白紘開口問道。
「我們丐幫出了大事!鍾二哥、衛四弟還有四名二、三袋弟子在襄城遇害……」聲音哽咽,與衛不害、鍾大海情逾手足的白予禾,悲憤難抑。「四弟手腕折斷,胸腹的致命傷與黎長老十分相似。」
「二叔怎麼說?」閤上雙眼,白紘平靜地說。
「二叔認為是魔教所為。」哽咽的聲線帶著憤怒的波動。
白紘的視線落在義女身上,臉色慘白的何予若,身子微微顫抖。幼年的夢魘曾將心靈封閉,十年,她還沒有完全走出來。起身扶住何予若,白紘開口說:「婉兒,妳送予若回房歇息。」
同樣失去血色的婉兒攙著何予若,輕聲安撫:「沒事了,沒事了。」
緊張的眼神隨著何予若移動,留下茫然空白。白予禾自責地說:「不該在予若面前提到魔教。」
白紘不語,只是輕輕搖頭,直到義女離開了坐井軒,他才開口問道:「是什麼時候的事?」
「約莫一個月前,二叔得到消息後立即以飛鴿通知我。長老們決定封鎖消息,所以還沒傳開。我想還是先讓爹知道,岳父也同意我這麼做,他也想聽聽爹的看法。」
沈吟片刻,白紘緩緩開口說:「雖然兩件命案相隔十年,但,其中必然存在著某些關聯,告訴二叔按此方向追查,或許會有斬獲。」許多可能性掠過白紘腦海,間隙中夾著長孫彧的名字。
「我會轉告二叔與岳父。還有……」白予禾欲言又止。
「告訴二叔,好好安頓衛、鍾二人的遺族。」白紘開口時,長子早已紅了眼眶。望著長子,白紘心中百感交集,難道他不想繼承養吾莊。與囡囡成婚後加入丐幫,身為淨衣派的白予禾堅守戒律,住破窯,沿街行乞,完全不復養吾莊長公子模樣。雖然才智果斷不若三妹予心,武功修為也遜於二弟予石,終究是白家長子,重情寬厚的個性在武林中極富聲譽,白紘仍然對他寄予厚望。
予石武功雖高,但,資質有限的他難臻化境,急躁的個性也難以服眾。予心聰慧果決、見識氣度遠在兩位兄長之上,無奈夫婿是個紈褲子弟。穩固養吾莊與點蒼派關係的婚約,白紘感到內疚,但,他無意以養吾莊作為補償。
沉溺於己身的哀傷,白予禾完全沒有察覺父親的心事。
「二叔信中可否提及蘭陵府之事?」
此刻,白予禾才想起二叔另有要事傳達,他自懷中取出信函交到父親手上。白紘無語接過,快速翻閱手中十餘張筆跡潦草的的信紙。
「曹家想藉此收編蘭陵府。」白予禾說道。
「意料中事。」白紘隨口回答。
將對立的內憂『玄素雙劍』拉上火線,併肩禦外,高夫人的膽識與自信令人折服。一絲佩服的神色掠過,白紘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長子,說:「高夫人不愧為掌理百年世家的棟樑。」
「蘭陵府不肯輕易就範,曹家也不可能放手,雙方還會有一番攻防,我怕……」白予禾似乎有些話說不出口。
「有高夫人在,曹府佔不到任何便宜。除非……」白紘不語,過於敏感的臆測不能說出口。
遲疑了一會兒,白紘開口問道:「爹,你真的想將予若許配給高公子嗎?」
原來是耽心這件事!白紘緩緩開口:「你認為呢?」他想知道長子的想法。
「蘭陵少主的家世人品出眾,只是,現在的他與蘭陵府陷入困境,予若嫁入高家會有幸福嗎?予若受了這麼多苦……」
眉峰微蹙,失望的陰翳略微遮蔽雙眸,白紘苦苦一笑,思付道:幸福無法讓白家在兩代之內建立聲望。暗自嘆息,白紘說:「這麼久沒回來了,我讓劉師傅準備午膳,用完再走吧!」
父親從未認真聽聽自己的想法。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仍不免有些失望。白予禾搖搖頭,說:「我想即刻起程,除了二哥與四弟的後事之外,幫裡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拱手辭別,白予禾轉身離去。
目送著白予禾離去的背影,越來越遠,一如父子間的距離,白紘心裡這麼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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