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的讀心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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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香港，半山地區，離上下山的電動扶梯不遠，有一家叫做「壁虎」（gecko）的酒吧。

　　燈台是青銅花樣的壁虎，壁紙上也印著壁虎花紋。影綽綽的光景，容納十幾二十人的地方。星期三晚上，站著，坐著，都是爵士樂的樂迷。

　　星期三晚上在這裡，星期四、五晚上是「外國記者俱樂部」（ＦＣＣ）：迴旋樓梯下去，地下室那間叫Bert’s 的小酒吧。喜歡爵士的人像遊牧民族，爵士樂是水草，這批樂迷追逐爵士樂的光影在移動。

　　Bert’s裡有一位彈鋼琴的樂手Allen Youngblood。

　　非洲裔美國人，矮個子，低而沙啞磁性的嗓音。

　　身形頭小肩寬，連走路都有一種韻律性，一顛一顛地，好像跳躍的音符。

　　他彈鋼琴，搭在鋼琴上的手經常大幅度滑動。

　　一邊彈琴，身體同時在上下搖擺，嘴裡還跟觀眾搭話。只要他坐在鋼琴前，舞台上立刻有了生命，其他樂器也被帶動，那分鐘就興奮起來，彷彿多了台向周圍送熱的電暖爐。幾位樂手搭檔多時，存著絕佳的默契。一個人開了頭，其他人自然能夠找到和絃。手隨意到，意隨心到，一起玩得好開心。聽眾們許多是熟面孔。有人偶然會上台客串一曲，有人只願意做角落的聽眾。樂手下了場（或中場休息）也自然湊過來，拉張高椅子喝啤酒，彼此碰碰杯，哈拉幾句。

　　其實，爵士樂就是某種氛圍，自由而隨意，由著自己浮蕩在音樂裡。

　　＊在「壁虎」這種爵士酒吧，經常是愈晚愈熱。

　　接近午夜，拎著樂器的人都出現了。

　　從哪裡來？……樂手們都有別處的工作吧，別處上完班，匆匆趕過來。──下電動扶梯先經過一個長甬道，像是某種祕密結社，進門彷彿需要某種暗語？在香港，癡迷爵士樂的人都聚在這裡。

　　隨時加多一隻小喇叭，再加多一隻薩克斯風……樂器愈來愈多樣；三個人、四個人、五個人……陣容愈來愈壯盛，隨時也有人即興客串歌者，拿起麥克風，灌滿感情的聲音，胸腔都掏出來了。

　　鼓掌的聽眾，都是彼此看得眼熟的爵士迷。就是這極少數人，這少數持續捧場的樂迷，城市中才有了爵士夜晚。對著湊過來的小圈圈樂手，不敢問他們的生活怎麼樣？──他們散居在何處？怎麼養活自己？有沒有機會聚在一起練習？房租這麼昂貴，這裡是人煙稠密的香港！只知道算準日子，他們必定會出現在這裡。每星期這幾個晚上，好像接到祕密行動的召集令，拎著大盒小盒樂器，從牆的縫隙，一個一個爬出來了。


　　(95.02.23自由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