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的讀心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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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走了半年有餘，而時間有療傷止痛的功能。好像從無盡的黑暗中浮出水面，漸漸手腳會動，漸漸能夠深呼吸，我開始平靜地追憶，並試圖理解一些當日發生的事。

　　包括我們最後一次相見。

　　包括最後父親說的，有深意的話。

　　之前一兩年，父親的腦袋愈來愈奇怪，言談很難有持續的話題，內容沒有邏輯，上一句與下一句也失去鏈結……而我幾乎可以感覺父親腦袋的形狀：之前當然有過血管神經所謂的生命跡象，後來死了滅了，剩下一兩處閃著微光，只有幼時記憶依然完好：那是洋蔥內裡包藏的，依然柔軟的腦幹。覆蓋在外面的，大部分區域灰灰硬硬，都是細胞的殘骸。

　　直到我回台灣過舊曆年，今年二月間，我們最後一次相見。

　　那一次，他坐在飯桌前，雙目炯炯，精神極佳地想講話。年夜飯，父親久久不動筷子，像是思索著下面要說的話。

　　飯後坐在廳裡，父親慎重地說，一句句想過很久才說出來的，他說的是他畢生專注的心理測驗：包括早年開荒一般的翻譯注釋、在幾間大學建立起專業領域，他說自己至今還想做事，仍有繼續修訂測驗的宏願。我聽著，以我這個女兒來看，關鍵地尤其是，他的上下文連貫出了意思，像是，怎麼說呢？像是經風吹倒的電線桿重新站直、電路突然搶通，腦袋裡燈光大亮，斷掉的全部都接了起來。

　　荒煙蔓草間，原本只有模糊的影子，這晚上突然燈火通明：燭台、壁燈，水晶吊燈，那一瞬間，生命曾是，依稀還是一座巨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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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一生，就是太不會表達自己。」那晚上他很有深意地說。
說這話的時候，他連眼珠子也透出亮光，像霎時間清澄的湖面。父親終於了悟，了悟了貫穿自己生平的真相？

　　當時聽著，我其實有些困惑。在我心裡，父親始終拙於言辭：大智若愚、大巧不工，人們都理解他默默耕耘的風範，他卻介意於有沒有充分表達自己？想想倒也明白，畢竟，父親是老一輩讀書人，終身浸淫儒家思想的知識分子，讀書就為了用世，對我父親而言，倒也簡單，即是在學術的領域建立事功。

　　那晚上他告訴我，難道在交代我？他要怎麼被記得，被人記得他一生做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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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過頭來說，為什麼父親知道？知道我們是最後一次相見！俗語說的「迴光返照」嗎？像年老的獅子在暮色裡走向荒塚，他一定預見了什麼，已經預知生命走向終結，想來，那是神祕的靈魂啟示。

　　當時我最多有一點困惑，但不覺有異，反而歡喜著父親的精神狀態有進步。總之，由於童騃性的樂觀，我錯過了更多預示性的訊息，以至於一個月之後噩耗突然來臨。接下去，至悲至慟，我只是照我所理解的他，辦那場樸素的後事。但後來，弟子們口耳相傳，事情卻又發展到公共的領域，啊，如果他知道後來追思會的盛況：散居各地的學生都集結起來，紀念恩師的網站立刻成形，追思集由弟子們通力編纂，而其中每一篇若獨立成篇，都是文情並茂的墓誌銘。媒體也有了報導，明明沒有訃聞、不發訃告，記者循著他學生的關連，來到追思會現場，並用大幅版面來報導他「一代宗師」、「心理測驗之父」的懿行……

　　如果那也是一種表達，終於，由後人表達了，由衷地表達了，他這一生最重要的、願意被紀念的學術志業。

　　回溯起來，那個燈火通明的夜晚，最後一次的見面是遺言。經過死亡儀式，圓滿地都做到了，每個環節皆異常順利，像是神祕的生命完成。


　　　　（原登於自由時報94.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