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的讀心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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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小剛導演的電影《夜宴》裡﹐結尾時﹐章子怡的婉后角色稱帝﹐她對著一疋紅綢子自言自語：「我只喜歡茜素紅，因為﹐它紅得像人的欲望。」這時刻﹐背後射過來一支冷箭。結尾前的30秒鐘﹐她墜倒了。
　　導演這麼匆匆「結束」她﹐確定要讓婉后的欲望不能夠得逞，也為著解除觀眾的焦慮吧。
　　否則﹐一部陽剛的電影裡﹐結尾出現的是有可能千秋萬世的女皇帝﹐將讓人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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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影院裡看《夜宴》的當日﹐我正重讀多年前以英文本轟動一時的書《江青同志》（Comrade Chiang Ching﹐或譯《紅都女皇》），當年在1972年，江青破例接見美國學者維特克夫人（Roxane Witke），在文革的光景裡談了十次話，作者根據談話記錄寫成此書。1977年，英文本問世後﹐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
　　翻開2006年首度問世的中文版，對我這讀者而言，場景稍稍拉遠，歷史的隙縫反而顯露無遺，見微知著處包括，江青一再在訪問中強調，她自己是一個「戰士」。
　　除了說「我是一個戰士」，江青還說：「在解放戰爭期間，我在直屬於西北戰場的一個特遣部隊擔任政治講師，我仍然保持軍人身分。」江青對維克特一位美國女性，有意識地強調她自己在1947與1949西北戰場上的角色，正因為她要提醒別人自己參與了那場戰役，是戰場上的一員。
　　固然，槍桿子出政權，但江青為什麼需要特意強調？難道她體悟到若不能歸屬於軍人身份﹐並以此撤換下女性身分，她自己永遠是受排擠的一個異端。
　　隔著30年的光陰回頭看，當時，維特克的描述甚至詼諧而逗趣，「她﹙指江青﹚總是突然中斷對軍事歷史的敘述﹐帶著明媚的微笑﹐有時轉向牆上懸掛的主席書法﹐有時玩弄小巧的白蘭花環﹐有時擺正放在我扇子上的茉莉花。」
　　私下裡﹐江青的「軍事化」始終是不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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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我一個局外人的眼光﹐令人納悶地也包括：比較先後期的照片，江青臉上的柔和光韻怎麼樣在歲月裡消失無蹤。1937到1945左右，屬於江青的延安歲月，外國記者的敘述裡﹐她其實是一位有吸引力的女人。這些記者滿懷理想主義﹐或有溢美的想像﹐但在當時叫做「藍萍」的女人身上，確實洋溢著明星的曼妙氣質。漸漸地﹐江青常在公開場合穿上戎裝，她也比喻自己是毛主席在文化領域的「巡邏兵」，到後期，不只像忠貞的革命同志，她的樣貌儼然是一位風霜上臉﹙所以眼光凌厲？﹚的老紅軍。
　　「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毛一手掌控意識形態，江青又以毛的好學生參與權力場的鬥爭。她愈來愈賣力，她自以為是的文藝領域，包括把女性與軍隊這兩個元素勉強嫁接在一起，出來的就是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
　　芭蕾舞﹐在我眼裡，一向表現的是某種脆弱美學：超細的腳踝、微微屈張的腳弓、傷患繃帶般的芭蕾舞鞋、以及從腳尖往上牽引的懸絲力量，皆在顯現陰性氣質裡的脆弱性。江青卻意圖用芭蕾舞寫軍事史。只好蠻幹硬幹﹐把某些芭蕾的場景動作混入她熟悉的西北戰役﹐主角們拿起刀槍（甚至手榴彈），捆上紅綁腿、繫上紅領巾。她還讓角色們攥緊拳頭﹐表現決心與憤怒。
　　「紅色娘子軍」的內在矛盾太大，註定是四不像的一場鬧劇。
　　江青自己，她的人生也在爾後變成了鬧劇：毛死後﹐有權力有欲望的遺孀必需連根拔除，她這位「紅都女皇」﹐就在一場擬似宮廷政變裡猝不及防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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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影院裡看完《夜宴》，我要說的還是其中過分充足的陽剛性。
《夜宴》劇本或者有《哈姆雷特》的影子，留在觀眾視網膜上的卻是它空泛卻驚人的視覺效果（注），其實，不只《夜宴》，或者之前張藝謀的《英雄》、《十面埋伏》、或者陳凱歌的《無極》，問題皆在於大製作大陣容，其實是用陽剛的語彙系統﹐甚至是以文革式的極端﹙燦爛？﹚調性﹐聲稱在處理一些人心裡幽微的感情。
　　就好像《夜宴》裡隨處都是不必要的嗜血鏡頭：總在滴血﹐砍下來的頭顱還流著血，自殘時候﹐銀幕上更是血跡斑斑；鬥劍的幾場群戲﹐水潭裡、竹林中旋轉著墜地的血窟窿。觀眾一邊接受到劍氣、血光等聲色刺激，過一會，就要聽葛優用冷肅的聲調唸出：「是復仇的欲望使你穿越了死亡之谷，抑或你的憂鬱打動了女人的心，維繫了你的生命？」
　　----此情此景，難怪觀眾要笑場。
我免不了想到「紅色娘子軍」的內在矛盾----完全不同的元素硬生生揉合在一起，必然揉成了一場鬧劇。

（注）間中偶有佳作，當那些舞俑在「越人歌」裡如落花般飄落時﹐那一瞬，充滿了悲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