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情慾與性生活,是否有同步的韻律?或者是一種歪斜線似地錯置發展,還是牽拖、撕扯的對打纏鬥?
記得在多倫多大學唸書時,認識幾位不錯的女朋友,我們一起溜冰、去體育館運動、沖澡與星期五晚間聊天聚會,其中我與兩位分別為英裔與法裔的加拿大人最能聊,幾次聊到關於情慾與性生活的話題,我們竟發現不同的女性生活模式,背後操控的竟然是同一種宰制力。
K與J說,他們大概十三、四歲,就開始所謂的性生活,只不過那種感覺並舒服,那是一種與情慾無關的人為作用力。
原來,他們從國中開始,就隱然已經有一種同儕壓力,在姐妹淘之間建立地位的方式,就是吹噓自己的性生活,這讓所有女孩都陷入一種「處女」的焦慮,儼然他們得盡快撕掉這個可恥的標籤。於是,在開放的校園之內,以及不明所以的同儕壓力,讓他們紛紛躁動地展開了自己的性生活,但弔詭的是,這與自己的情慾無關,而且通常也非常的不舒服。
J笑說,她早就不記得那個男的長相,反正就是在校園舞會認識的,而K則說,那種將對方當成工具的感覺很糟,草草做完之後,讓覺得整個人好空。
好長一段時間,他們都不敢有性生活,甚至一直到現在,還是有種被人使用(be used)的感覺。
而我呢?他們好奇地問著,彷彿我會告訴他們另一種女性生活史似的。
乏善可陳,我擺爛地說著。「上星期我才在校醫那裡鬧了大笑話,唉!真是一言難盡!」
未免他們的好奇,加速自己的瞳孔繼續放大,我便把自己的糗事給抖了出來,算也是坦白從寬地交代了我的故事。
一次咳嗽甚劇,在肺部X光片上,發現許多結痂的部份,校醫懷疑我有肺結核,也許曾經患過、痊癒結痂,而今再犯,所以小心翼翼地進行病史調查,其中還包括我目前的人際範圍。
「Are you sexually active?」女校醫按著表格依序問我。
「What? Pardon me!」
「I ask you, are you sexually active?」有點不耐煩,女校醫抬頭望著我。
其實,那幾個字拆開來的個別辭意我都懂,但是sexually active讓我聯想到性氾濫的騷貨,這是自小環境教育所帶給我的夢魘。我自認當然不是騷貨,但是當下我還猜測,醫生進行的應該不是【公民與道德】的測驗題,而是與我身體有關的專業醫療問題。
「sexually active?」我特別揚起尾音,希望校醫能為我釋疑。
「I mean, do you have sexual life now?」校醫漸漸失去耐心,頭也沒抬地說著。
「sexual life?…」我大概有點懂她的意思,大概是要問我有沒有性生活吧!只是我還在思忖著,該如何回答這個私密的問題,更何況我自己都沒認真想過呢!「I am not married.」我終於想出一個優雅且讓自己不會太害羞的答案。
「I ask you, do you have sexual life? But I do not mind whether you are married or not!」校醫這下終於抬頭看我,只是她推推眼鏡,好奇地望著我。
「N…….o………..」我囁嚅地回答著。
終於回答完第一題,接下來第二題。
「When did you have your first sex?」冰冷的聲音,字句有冰塊砸落的空噹聲。
我有點困惑,我不是跟她說沒有了嗎,怎麼還問這一題呢?學過社會科學調查問卷設計的我,直覺這太不專業了。
「No!」這次我無比堅定的回答。
「I asked when you had your first sex? Got it?」校醫嘆了口氣,瞪著我,彷彿在催促我回答問題。
「No sex!」我開始不確定地回答著,再看看她的表情,好像沒有賓果的歡喜,我決定再試另一種說法,「換個說法」是在語言不通情況下,只有猜猜看的生存策略。「I do not have sex.」這下她總可以了解了吧!
這下換她得改變說法來套我答案,「You have not had sex…………」她的尾音有些上揚,洩露著狐疑。
「How old are you? Please tell me your age.」情勢有些反轉,換她想從我這裡得到答案。
「Twenty-five!」我乾脆地回答著。
陷入一陣沉默,校醫沒有說話,而我也沒有答話的機會。
「Sorry! I guess this is culture lag.」
我的敏感告訴我她在偷笑,但又為自己的促狹感到抱歉。
當我轉述完這段求醫烏龍劇情給女朋友們聽時,她倆笑得被狂風吹亂的小草。等他們笑氣稍緩,兩人卻又異口同聲地問:「告訴我,你這段無性生活都在作什麼呀?」
我偏頭歪腦地想想,「就跟你們第一次做完愛一樣囉!整個人發空,感覺挺不舒服的。」
其實,我想陳述的是,自青春期以來,我是耗費所有精力在與體內的情慾對抗,這個長期的內戰,正是讓我生命能量呈現堅壁清野的主要原因。
那時,我們面面相覷,各自陷入一種沉思,女人14與25歲的情慾之間,究竟含藏了多少問題?
或許,當時我們的不解應該是,不論是14歲草草在同儕壓力之下展開性生活,或者被社會制約、道德規範壓抑到25歲的無性生活,為什麼有著同樣空虛與卡住的不舒服感覺呢?
為什麼?這是我們彼此要問對方的,但卻又因為連自己的不舒服感覺都無法辨識,於是,各自陷入長長的沉默裡。
這個問題,就從那一刻的沉默開始,滲入我女性自覺與情慾開發的生活實踐裡。
也許是生命階段走到某一個程度,我不僅是女兒、女人、太太,也是兩個女兒的母親,多重女性角色的身分,誘發我繼續深化關於女性情慾與性生活的問題。
為什麼14歲就展開性生活的友人,以及25歲仍無性的自己,有著類似的泛空與無法自持,總覺得自己像斷了線的木偶,挑不起某部份的生命?
那份失落,其問題關鍵都在於,我們無法辨識自己的情慾,卻又被社會與環境制約地以「躁動」或「壓抑」的方式,來表淺自己的性生活,以回應那份外在的趨力交迫。
我們能夠辨識體內的情慾竄流嗎?
其實,內在慾望是一種無可名之的能量活動,在概念化的社會裡,我們無法安忍在一種未知的渾沌狀態,耐性地與自己的身體對話,因為那太可怕了,感覺這會讓自己變成那隻由自己恐懼所想像出來的怪獸,甚至會有拔山倒樹而來的破壞力,於是,我們只得慌亂地隨便拿一個社會標籤,封貼在自己的情慾盒子上,完全禁止探索的可能。
我們到底是在害怕自己的情慾,或者是污名化情慾的那些標籤呢?
事實上,既然我們無法辨識自身的情慾,那何懼之有?就像是從未看見鬼玩意,但是總被嚇得屁滾尿流。仔細分析,我們原來是被胡謅亂編的鬼故事,給嚇得魂飛魄散,以此類推,我們並非害怕自己的情慾,而是恐懼整個社會的污名化標籤。
淫亂、騷貨、妖精…,彷彿情慾帶給女人的,只有無止盡的災難。
於是,身為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是提著全然開放的覺知,來辨識自己的情慾,因為那是將自身女人完熟的一份能量。不僅如此,我們還需要以非暴力的溫柔,化解社會標籤的隱形暴力。
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真正將情慾帶入性生活裡,而不是被社會標籤壓迫地選擇極端的「壓抑」或「躁動」的性生活。
沒有情慾的性生活,不管躁動的作與訝異的不作,永遠無法啟動女性的生命能量,槁木死灰地像只斷了線的木偶,怎麼動都是少根筋的怪樣。
年近四十,再度想起十多年前,這一個關於女人14與25歲的情慾問題,不覺莞爾。
兩位女朋友早已失聯,只是忽然明白這情慾與性生活原來互為表裡的我,還是想輕聲地向虛空問去:「親愛的,我們都明白了嗎?」
身為女人的我們,真的辨識到情慾的那根絲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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