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選舉以及中山堂的麥當餐〕
時間並沒飛快多少，在我還沒稀釋完錯愕之後馬上又投入另外一個選戰，因為台灣史上第一屆總統直選已開展的沸沸揚揚。一九九六年，當時的在野民進黨，的確是飽含多時的野味，彷彿想在這一個政權移轉的齒輪上抹上綠色的油，讓輪子轉動的快些，新鮮些。改革、本土、台灣精神，那解嚴之前毫無可以大聲宣洩的我愛台灣狂念變成民進黨新派的文宣主軸，反獨裁、反國民黨皆是吃著黨外精神奶水的三四五年級的瘋狂標的。我不是什麼父母參與黨外運動的小孩，襁褓時代就上街頭，也不是受改革思潮洗禮的學運世代，我只是一個六年級後段班，連八十年代風起雲湧的啟蒙運動都沾不到邊的偶像世代，從我懂事起，泡沫經濟的絢爛假面就充斥我的四周。也許正因如此，當時的我喜愛民進黨所創造出來的一個神話：那就是我們至少先推翻一個獨裁政權，那麼迎接而來的就是一個美麗盛世。我還樂得坐朋友的吉普車去戒備森嚴的總統府前揮民進黨旗。
民進黨的總統候選人：彭明敏。他獨臂，帶有英雄神祕色彩、他沒有太過銅臭的背景、黨外領袖使他的光環就像一個該使人信仰的偶像符號，他態度謙恭能登大雅之堂、一口流利的台語是台灣主義最盡善的演出。所有的民進黨黨工或是綠色的子民們皆用力的跟著彭教授一起喊出：我愛台灣、咱是海洋國家的子民。然而當全民開始泛政治的被這真空、原味甚至充滿救贖的聲音所鼓動時，在地的聲音在哪。
當時總統直選搭配著末代國民代表一起，我認識多年的好友簡淑慧也被民進黨提名空降至新莊選國代，而我們這一群只有單薄的學生和幾個社運團體幹部就這麼天真的參選，而或許在這改革的浪潮，大家是唯一有自覺必須兼顧政治路線來創造運動空間的團隊，淑慧背著眾親不可思議的聲浪和諸多的反對下硬著頭皮參選。選舉回歸到地方是血淋淋的觸碰，你將跟一些連書都沒念多少的田僑仔一起，這是肉和錢的對抗，零零總總好不容易募來了不到兩百萬，當時的其他候選人平均花費是一千萬至兩千萬之譜。我頓時從之前眾人服侍的選舉經驗掉到凡事都得自己來的苦力工作。窮人選舉就是一種過多傻勁和無知的行為，住新莊的夥伴異想天開就拿出自己的高中畢業紀念冊開始抄寫文宣寄發的地址，或是挨著凌晨寒風送薑母茶給文宣夾報的報務人員，希望每張洋溢改革的選舉小戰報能都送到每個看報紙的市民手中，而自以為天才的我，當時還將淑慧畫成鵝黃色滾綠邊的台灣小蕃薯人，請人放大用卡點西德割了割就貼上戰車四處宣傳，所幸還蠻受小朋友歡迎，雖然現在想想實在很可笑，但有點得意的是我比阿扁娃娃更早四年就深按創造周邊偶像產品吸引群眾的道理。
隨著小蕃薯人踏遍大新莊街坊，這群五六年級的天降大頭兵搾乾精力，跌破眾人眼鏡以黑馬之姿高票當選，我還記得開票當天，當選的大龍炮響起時，我還因為腸胃炎笑得如扭曲的包子。然選舉終究是選舉，這短時間的改革泡影終會因為台灣不成熟的民主環境給消磨殆盡。
我成了小國會助理，跟著不會政治遊戲的淑慧走馬上任，我主要負責最牽絆候選人的行政工作，選民們個個心懷小私心，希望你免費替他們來個法律諮詢或代寫小訴訟文書，或是婚喪喜宴望你去捧個場，人沒來，紅白輓聯不可少。於是我多學了兩樣民俗技藝，就是公祭時懂得捻香致意，婚喪時用書法體寫賀聯和輓聯，記得當時我們都忙著參與對經營地方來講無用且冷門的反核運動，有一次學生在立法院被趨離水車的水柱沿路追趕時，我卻因為寫不完的紅白輓聯而不能去現場支援，我氣的撕了幾張帖子。其實人民個個想的是安身立命，一個政治人物對他而言是什麼，沒有人能真正說得上來，謀福利、爭權利，但究竟人民期待的是什麼利，一個選民會希望地方或社區多辦點親善的嘉年華活動，不會去要候選人少辦點，把精力留著去改革社會吧。不論政黨，真空的美麗世界人人會搬弄，然政客們落得輕鬆，因為社會改革、民主進步從來不是他們的真正本行。事後怪罪，每個人都顯得太矯情，不論是政客或人民，因為眾人皆不司其職，選民只選花招，監督的事留給閒人去想；立法不立好法，call in的秀場等著微笑登場；領導的沒有理想，因為所有理想都給媚商炒股的興致給取代了。
於是，當我和淑慧開國是會議期間騎機車上中山堂（當時國大代表和總統開會的地方）只是被眾人當作笑話。中山堂裡頭有的是排場，一種三月學運最想鬥掉的萬年萎糜，許多地方來的新國代還沒見過這充滿硫磺味的歷史官宅，嘴巴張得老大。其實中山堂不算豪華，設計也非常典雅，出自日本人手裡，但你能聞到老舊的味，黨派鬥爭的落後味。年輕保警們全部擠在小小走廊邊等待發落，他們啃著長官送的芭樂，個個都笑得燦爛。我又再度遇到李登輝了，只是這次是同他和所有的國代在上百坪的大飯廳吃飯，端菜的服務生分站兩旁，手中都戴著潔白的手套，他們恭迎李登輝進場時，才依序上菜，菜色並沒特別，就是宴席菜，還能吃到手工的芋頭饅頭，我只吃了兩個就沒胃口了，因為旁邊粉味厚重的馮滬祥直嚷嚷他的西裝袖扣被硫磺給蒸霧了之類無味的話題。等國是會議大開，淑慧進去抗議李登輝刪除了教科文預算百分之十五的下限，其實當時國民黨這項惡法不能不說為原本就慘澹的台灣教育加速其商品化之路。
我趁其他國代忙著作秀時，獨自走到一間華麗的大廳，應該是當年蔣介石的宴會廳，檀木雕的細緻的古董傢具佔滿整個廳堂，我拎著早上吃剩的麥當勞坐在正中最大的大古椅上，想必除了蔣介石、蔣經國外，沒多少人坐過吧。頓時，四周安靜的出奇然後又詭異的熱鬧，彷彿能聽到蔣介石接見外賓或是權貴的聲音，所以我的毛骨悚然有那麼一剎那，但隨著吃了幾根冷薯條後，我不自覺的笑了起來。現在中山堂已變成台北市民的文化休閒地，我親臨了他末屆官僚的時代，然建物無罪，有罪的是穿梭裡頭漠視歷史責任的人們。
這年，我還沒有投票權，還在抵制聯考，至於去幫陳水扁選總統，已經是很日後，我老謀算計的年紀了。
〈待續〉
圖片來源：我和彭明敏爺爺耍可愛的合成照片。
文章來源：超齡演出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kilasm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