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後 總統只是聊備一格〕
到了二千年，我終於開始認真去想回到校園這件事，只是我得先存夠一筆錢，於是後來我選擇到了某大集團去當一名小小的OL職員，可在這之前，選舉工作又再度很神奇的找上我，二十世紀末從紐約回來，本想先過逍遙日子幾個月，可在民進黨工作的朋友忽然跑出來拉我，要我去陳水扁競選總統全國總部賺學費，當時的我對於政治簡直有刻意迴避的性冷感，基本上誰要選總統真的跟我無關，我只無限擴大賺學費這樣的誘因，樂天派又再度發作，以為去幫忙造造勢就能賺到肥厚的工讀費，不無小補，可當我又再度被編派到重要部門時，我只覺得真有神助。
當我坐在搭建得中產又雅痞的全國競選總部吹冷氣、上班坐計程車、每月領外頭中階主管的薪水時，彷彿可以聽到神明在對我說：見識了窮人選舉、黑金選舉，那麼現在來見識政黨輪替的選舉究竟是什麼玩意。我的職位是活動部的企劃，負責企劃競選期間的造勢活動，也就是雖無法進入權力核心，但能不被注意的目睹權力的游移。天生帶有敏感雷達的我絕非帶有崇高的目的來加入這場選戰，打倒獨裁政權或是推動政黨輪替使民主加速提升諸如這樣的理念與我無緣，沒錯，真空放於歷史定位上，選舉這樣的行為的確是開啟了某道自由大門，但是難的在於開門後的經營，否則只是開門放狗，在民主路上又立了一道更大更硬的鐵門。
我樂於放棄包袱，全然地去看我所看到的。走馬看花的選舉態度、光怪陸離的選舉生態，人類行為放在這一個短暫的選舉模式裡是引人入勝的，一時間難以詳述。泛民進黨的本土族群，其性格較為直接和強烈，蜂擁的人潮幾乎是天天來總部報到，大學生尤為熱烈，他們有些領著工讀金、有些是挺民進黨的中產階級子女、更有不少因為選舉特地回國的基本教義派父母生的ABC，他們站在戰車上拿著麥克風到大台北街頭喊著精心設計的rap，民進黨的年輕路線經營是舉世有名的，平常沒有機會宣洩叛逆情節的年輕人，喊得出奇過癮，我幾次帶他們出去，可以發現他們眼中透露熱忱，因為他們相信只要秀出年輕，就能改變這個世界，一個rap口號就能改變台灣，腦袋再也容不下其他思維，年輕人義無反顧、單調的邏輯相信民進黨夠年輕，懂得年輕的語言，所以是一個可以信任的政黨。於是商品化的年輕符號從民進黨開始便成了各黨綁架年輕選民的手段。
而較高段一些的、從小就參與黨政活動的年輕人。他們大多長著討喜的五官、能說善舞、行話裡那些從二十出頭就開始經營從政之路的小政客，小政客們西裝筆挺、套裝明亮，腦袋裡頭是最中產階級的想法，他們是不走選舉路線的，就像從小就懂得緊抓獵物喉部的幼虎，巴著權力核心的行政體系去玩，他們喜歡躲在星巴客裡討論黨內大老的權力消長，你有時候跟他們談論政事時，他們露出真是討人喜歡的發熱雙眼就如唐吉軻德般相信美麗的綠色台灣。他們更喜歡將識別證用力懸吊脖子上，出入總部走的如沐春風就像玩具芭比和強尼。基層老黨工啃著油膩的便當，長繭的手幫忙捆著布旗，老黨工心中還記掛著打倒國民黨的時刻在前、美麗島光榮的溫暖在心，眼泛老古董的淚光時，他們看不到有一批年輕人比他們更進化，已經開始補妝打扮想望著將來執政時要待新聞局還是青輔會。在一些慶功敬酒的場子上，小政客的屁股起來的比他們所謂新生代接班人的哥哥姊姊們還要快，甜笑敬酒把人人逗得開心，而哥哥姊姊，將來要入朝當官的童子軍們，則有點黯然的開始和工作人員握起手及拍起照片來。
每天在總部圍繞著眾多支持者，隨著投票日前，愈聚愈多，其實我的工作是讓政治狂熱者豔羨的，只是我常被朋友不思議的覺得我過於冷淡，但我卻認為我是很溫熱的，和這些政治人物的相處期間，雖覺得他們真是再平凡不過，但我也曾同情過這些政治人物。選舉的政策在明的就是選上，於是有效率的智囊團開始幫總統候選人開支票，各黨皆相同。而在暗的，就是趁此剷除異己，輔選論成敗，邀功搶攻要趁熱，所以在總部常可見到被鬥掉而在黨失去權力地位的大老總愛唸你幾句，表示他們有在掌握選情發展哦，但大多的時候只見他們微頹著背，若有所思的在總部來回散步著，像是一個養老發痴的老人家。而吳淑珍因為她的病瘦的可怕，和她講話總覺得她有隨時斷氣的感覺，而即便她是一個再伶俐不過的女人，安插許多眼線在競選總部，小氣的錙銖必較，一位民選的總統夫人，但有時見她的眼神，你是往下看她的，因為她坐輪椅的關係，你會有那麼一些剎那洞見她隱藏的卑微情緒，但不一會兒她又擺回高傲的翹嘴。而陳水扁更是得制式化的笑著，很難看他露出一些不悅，他每天拜完票回到總部就吃起冷掉的便當，每次的造勢大會，常是好幾萬人的場子，我因為職位的關係常常要待在後台，陳水扁總背熟他激情的稿子，很善於煽動群眾，他個子小，從後台看著他的背影和群眾，你會覺得他真像馬戲團的班主，賣力的要討群眾開心，領帶將短脖子勒的緊張萬分。休息時，他來到後台所幸脫去他的西裝外套，捲起不是很白的襯衫袖子並猛吸礦泉水，有次還和我寒暄了幾句，隨即又急忙用手背抹著額頭上的汗，隨扈此時才遞上面紙。記得當選後的尾牙宴，陳水扁推著吳淑珍的輪椅划過小小的餐桌邊走道，他們就像一對新郎新娘往執政的紅毯走去，兩個人望上去只有一丁點大，而笑容就像不知為何會當選般有些生澀和呆板。
群眾對於候選人的寵愛瘋狂是在開票前天的團結晚會，此時，只要能走出來的挺扁挺綠人都會湧入體育場，十多萬人就霸在環繞的體育場階梯，一點縫隙都沒有，比起任何演唱會都還要來的大的陣仗，鏡頭拍著民眾幾乎崩潰的流淚畫面哭喊：阿扁當蒜！十萬人同聲喊著候選人名號，站在台上有誰不會覺得自己是神。於是當李遠哲上台時，群眾簡直呼喊到最高點，你會感受地板在震動，可我卻突然覺得安靜而凝結，就像我生命中見證的所有絕世風采。我站在極少人能進來的管制區，有著最好最高的位置，可以一覽四周，陳水扁一行人正站在台上接受喝采，群眾瘋狂的臉孔都成閃閃發亮的小光點了，當晚，煙花歇斯底里的綻放，全台灣深陷其中的群眾可以說是幸福的，因為不用知道為了什麼，所有的煩惱都可以暫拋身後，即便隔天，衣食住行沒一樣是自己真能作主的，但在煙花燦爛的當下，所有一介草民平凡的一生都能一鼻出氣的覺得自己是偉大的，因為有人說：人民作主啦，人民作主選自己的總統啦！
然我們真的作主了嗎？去年的總統大選我用不投票否定了執政黨的施政成績，也否定了國民黨提出來諸多債留子孫的無腦政策，開票日的結果公佈時，拍片也正好殺青，煙花再度竄出，我忽然想起四年前的這晚，我悄悄離開競選總部，穿越十萬多人佔據的民生東路上，背著十萬多人走著，當時覺得好快樂，一路上，我終於領略了超然的喜悅，既身在其中又不在其中，這幾場精彩絕倫的秀，對應人生，真實和虛幻的界限已然無間。而這些與批判無啥嚴肅相關的選戰經驗也成為我年輕歲月最為聊備一格的寓言了。
〈全文完〉
圖片來源：我和陳水扁大叔耍開心的合成照片
文章來源：超齡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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