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雨憶飛飛
「你為什麼還不來？為什麼要失約？我一直在這裡等你，你為什麼不來？為什麼、為什麼……」
「不是的！我不是有意要失約，你聽我說，我……」
「又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我殺了你！」
「轟──」一掌襲來，亂石紛飛，她的容顏漸漸模糊。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對她做了些什麼……
他醒了，她也醒了。他醒的時候，輕嘆了一口氣；她醒的時候，嚇出一身冷汗，也嘆了一口氣。
城裡沉鬱秋日的綿綿陰雨糾結著人心，化不開的愁緒隨著空中的陰濕氣息向四面八方蔓延，道上泥濘濕滑，難以行走。雨水聚在地面上的坑洞，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漥，隨著雨勢漸大，地面瀰漫一片水霧，那些水漥，雖然依舊存在，卻早已看不出來了。一陣風拂過，雨絲織成刺骨的寒衣，撲面而來，路上的人們形色匆匆，紛紛忙著避雨。
豆大的雨珠驟然而來，激起水面漣漪，伴隨著寒風，宛若一曲無聲的淒美哀歌……
地面積水不知從何處漩來暗紅色的血絲，在人人趕著躲雨的當兒，根本無人留意，只有一名年約六七歲、一身鮮紅綢衫、髮上挽了繫著紅頭繩兒的雙髻的瘦小女孩循著血絲的來源而行，走著走著，她轉入了一條狹陋的巷弄中，斑駁的灰牆上爬著綠褐色的苔蘚，盡頭是一名衣衫襤褸、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年倒趴在地，用骯髒的手指握著半個泡了水發漲的饅頭，鼻青臉腫，嘴角還淌著血絲，手臂上還有一道長長的傷口，看樣子是因為偷了饅頭而被人追打成傷、動彈不得的。看見小女孩，他勉力牽動嘴角，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卻又說不出來。
「喂，我剛剛都瞧見啦！你為什麼要偷人東西？」小女孩問道。
那少年一臉不屑，哼了一聲，咬著牙，勉強擠出一絲力氣，道：「不關你的事，走開！」
「你都被人打成這個樣子了，怎麼還這麼兇霸霸的？你手中的饅頭都泡了水，吃不得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續道：「喏，我這裡有個包子，你拿去吃吧！下次別再偷人東西了。」接著又從頭上解下一條紅頭繩，繫在他傷口上，說：「你流了好多血啊，得趕緊止血才行！」
那少年又哼一聲，想趕走那女孩，卻無力開口，只得別過頭，以表憤怒拒絕。
不料那女孩卻不明其意，硬是將納油紙包塞入他懷中，臨走時猶道：「我過兩天再來看你！」
「她不會來的──哼，又是個被信棄義的人！」在巷中徘徊了兩天，始終不見那小女孩的身影，那少年心中既是憤怒，又是失望──但是，為什麼要等她呢？老實說，他自己也不明白。
正轉身將去之際，忽然遠遠傳來那等了兩日的嗓音：「喂，我又來看你了！」他一愣，抬頭一望──真的是她！
那女孩瞧見他錯愕的神情，又見他站在巷口，笑道：「你在等我呀？」
「不、不，哪兒有？我、我只是剛巧經過而已。」那少年驀然漲紅了臉，趕忙否認。
「喔──」那女孩顯然有點失望，問：「那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也、也沒什麼，只、只是隨便走走而已。」不知為何，對著她，他就不由自主地支支吾吾起來。
看那女孩嘟起小嘴，那少年又趕緊補道：「還、還有，順、順便看看你有沒有到這兒來，就這樣。」
「那你明明是在等我嘛！為什麼不敢認？」那女孩咧嘴一笑。
「也、也沒什麼敢不敢的，總之……啊，是了，你為什麼要來這兒？」
「當然是來找你囉，我答應你要來看你，對朋友當然得說話算話才行啊！」
朋友──他到底有多久沒聽過這兩個字了？也許，他從來也沒聽過。
「嗯……對了，說了這一會兒話，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有兩個名字。林叔叔和林大娘叫我小紅，但我爹娘都叫我飛飛。」
「他們是誰？」
那女孩低下了頭，眼圈一紅，委屈地開口：「是我師傅，他們教我接盤子、接飛刀，要我表演給客人看來賺錢，出了差池就要打我罵我，我不喜歡他們。」
那少年臉色一黯，似乎觸動了什麼心事，但隨即振奮精神，微微一笑，道：「飛飛好，我以後就叫你飛飛。」
「那你叫什麼名字？」
「我南兒，你就叫我南哥哥吧！」
「嗯，南哥哥，你多大啦？」
「我十四歲，你呢？」
「你剛好是我的一倍呢！我今年七歲。」
「對了，你為什麼跟著那對夫婦賣藝？前些天在茶樓，我還以為你是他們的女兒呢！聽你這麼說我才知道不是。」
「三年前，有個大嬸給我糖吃，要我跟著她走，後來不知怎地，她又要我乖乖的跟著林叔叔他們。」
「原來你是給人拐帶了。那你為什麼不逃呢？」
「不成的，我不能逃。但我可以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溜出來玩兒。」
飛飛與南兒極是投緣，雖不能天天見面，但交情愈來愈好，這一日，飛飛帶了隻雞腿來到巷內：
「南哥哥，你瞧，今日人來的多，林大嬸心情好，給了我隻雞腿，我帶來和你一起吃。」她笑著。
他見著油亮亮的雞腿，不禁吞了口饞涎，雖忍不住嘴饞，卻又不願吃她辛苦得來的食物，於是道：「這……你一個人吃就好了。」
「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吃，我們是好朋友嘛！有福要同享才行！」
「那、那好吧！」
就這樣，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起來，但南兒實在愈想愈不好意思，吃了一半忽道：「我以後一定要大大幹一番事業，到時，我天天買雞腿給你吃。」
「好啊！」
「還不只呢！到時還可以有漂亮的衣服、住很大很大的房子，要什麼有什麼，你想要什麼？我通通可以給你。」
「嗯……我現在還沒想到，等我想到了再跟你說。」
「不要緊，你慢慢想，想到什麼儘管說，不用客氣！」
「那我先謝謝你啦！」
「不用謝，應該的。」
「嗯……我現在想到了一樣。」
「什麼？快說快說！」
「以後等你幹了番大事業之後，你幫我跟林叔叔說，我不想每天表演了，好累的！」
「好！我以後定幫你好好修理他們一頓，那些曾經欺侮過我們的壞蛋，通通得吃不完兜著走！哼，上次那個茶樓老闆，也不過偷他個饅頭，居然找那麼多人打我一個，將來有他好看的！看我以後拆了他的招牌、打得他滿地找牙！」
「也不用打他們啦，只要他們以後不再欺負我們就成了。」
「那可不成！那些人曾經這般對待我們，怎麼可以就這麼算了！你可別太好心腸了，對付那些可惡的傢伙，半點不必手軟，有多狠就多狠！」
「可是我覺得……」
「沒什麼好可是的！」
兩個孩子，在這狹小的陋巷編織著對未來的遼闊夢想，兩人說的眉飛色舞，渾然忘卻了此刻身在何處，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悄悄在兩人心底滋長……
南兒對未來可不只是說說而已，他真的有打算，一個充滿著未知的危險但又刺激、引人的想法漸漸在他心裡成形……
這日傍晚，倆人又在巷中見面：
「飛飛，怎麼今天來的這麼晚？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我怎麼會不來呢？只是今、今天差點就給發現了，我好不容易才躲過林叔叔的。」她拍著胸口，驚魂未定。
「原來如此。飛飛，我問你，你想不想逃？」他緊抓著她的肩，眼裡閃耀著一種莫名的光芒。
「不成的！我不是跟你說過，我之前逃過，但半天就被抓回去了，還被打個半死！不行，我不能逃的！」
「這次不同！這次有我啊！我跟你說，我打聽好了，後天晚上有艘船要往南開到蘇州，我們偷偷溜上船，藏在船艙底，誰也找不到我們。這兩天我會張羅些吃的喝的，夠撐個十天半個月的。下船後，我們找個厲害的師父，好好學一身功夫，到時誰也不敢欺侮我們！」
「可是，我還是有點怕……」
「怕什麼！別怕，有我呢！你想想，你若不逃的話，不單是每天給人欺侮，將來那對夫婦還不知道要把你賣到什麼地方去，到時只怕比現在還慘呢！你想這樣嗎？」
「不想，當然不想！」
「所以非逃不可！你聽著：逃走雖然有危險，但只有這條路才有希望，只要跟我逃成了，你往後的日子就不一樣了！而且，有我帶著你，一定逃得成！」
「你怎麼知道我們一定逃的成？」
「因為我是你的南哥哥啊！」
她點點頭，他笑了，他笑得很開心，一種幾乎遺忘了的開心，他說：「那好，你後天申時到這兒來，我帶著你走，然後……對了，後天是什麼日子？」
「後天是……中秋！」兩人齊聲驚呼，臉色卻又同時一沉。這個時候，他們都想起了幾乎已經失落的記憶了──很久很久以前，中秋節不是這樣過的，那個時候，有有幸福的家、父母的呵護、有無憂無慮的日子，而如今，除了天上的那一輪明月之外，一切都變了，再沒有家的溫暖、沒有父母的呵護、沒有無憂無慮的日子，只有旁人的欺凌與虐待，但這個中秋節過後，他們不要再受氣了，他們要逃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城鎮，要努力拜師學藝，要揚眉吐氣，要......實現很多很多的夢想！
南兒首先打破沉默：「就這麼說定了。記著，這次絕對不能有半分差池，所以這幾天你先別來找我，你乖乖地聽那對夫婦的話，別讓他們發現有什麼異狀，熬過了便什麼都好了。」
「喔。」她頓了頓，又問：「南哥哥，你剛剛說你要找吃的喝的，你要怎麼找？不會又是……不行，這樣吧，我餓幾天，把他們給我的東西留起來……」
他立即打斷她：「你別管那麼多，我自有辦法的。你別做傻事，好好吃東西，不然哪有力氣跑？別胡思亂想了，明白嗎？」話雖如此，他卻皺起了眉頭，似乎遇上什麼極大的難處。
「喔。」
「好了，時候不早了，快點回他們那兒吧！」
「嗯……」不知為何，她不肯走。似乎有預感，今次一別，就在無見面之日。
「快走吧！」
「喔。」她還是不肯走，接著忽然道：「南哥哥，一起去找小蝴蝶吧！」
小蝴蝶？那是什麼？南兒雖覺得有幾分莫名其妙，卻不願再橫生枝節，於是道：「你乖，聽話，後天就什麼事都沒了，到時別說是小蝴蝶，你愛找什麼我都陪你去，可別再這時候出亂子。」
她點點頭，終於轉身離去。不知何時，天空開始落起雨來，一如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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