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找到我 ／黃羿瓅
已經第9個月了。
有人連續9個月寄百元美鈔給她，一次一張，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和姓名地址，寄信處的郵戳也各不相同。收件人明明白白寫著她的姓名「李開雲」，不像搞錯。
按日期看，洛杉磯、紐約、布魯塞爾、阿牡斯特丹、波爾多、日內瓦、蘇黎士，是前七個投遞城市；而高雄、台北，是後兩個。她並沒有熟識的人在那些外國城市，而台灣親友也不會無端送她美金還搞神秘。
「詐騙集團？」關明煮好咖啡，遞給她。「但直接寄錢給妳的詐騙方式，成本太高。趁熱喝，要開店了。」
她將信鎖進櫃台抽屜裡，端起咖啡，走到門口落地窗前的小圓桌，啜飲著心靈瓊漿，一邊按慣例，翻閱上星期的留言本。
她的嘴角上揚笑著。三年前，和表弟關明合作，將原本的李家改裝、經營成「開關咖啡館」，辛苦步入生活與夢想並進的軌道。而咖啡館的留言本，是她每週一店休後的隔天必定賞讀的，有最真實的感受及建議。
本子裡形形色色的美食家、生活家、思想家，盈滿了創意與態度。
「暗一點比較好，我是見不得光的蠑螈。」
「暖暖的燈光、濃醇的咖啡、流洩的音樂，心情沉澱，死了的我，又漸漸復活。」
「愛爾蘭咖啡好喝，我們前世是翻騰於咖啡海的小小泡沫們。」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訝異這裡竟是一家咖啡館！她，不就是以前我所見的那個她嗎？如最前面那頁寫的，我是找來了。」
開雲震了一下，忙翻到最前頁她所撰寫的刊頭：
「如果夠用心，你會找到我，我在那家咖啡館裡頭。沒有地圖，煩囂也不便跟隨，長春籐、六月雪和咖啡杯，燦爛生活著。用自在的樂音，澆出一天天清沁；而奔放的灼熱，則在沉澱與沸騰之間等待，慢慢的，燙了出來。就在那家咖啡館裡頭，你會找到我。」
好像有點眉目？但，是什麼呢？她繼續看後面的留言。
「週日午后來此，見一張張歡愉的面孔，我忘了自己的孤獨。」
「永遠記得，在異國，女孩很慎重的、誠懇的，寫下僅知的一個句子。啊，開開關關，真是人生。」
她的「眉目」一張，知道是什麼了！這則留言和「從很遠的地方來」那則是同一人寫的！不僅因筆跡相同，更令她震驚的是……
開雲衝向櫃台，拿出那些信，對不明所以的關明說：「看！一樣的筆跡！」
關明湊近，訝異道：「是很像，也沒有署名。啊！我記得這個男人！上星期天他一個人來，我看見他問工讀生為什麼這家店叫『開關』，稍後我經過時，正好瞥見他在留言本上寫著『開開關關』幾個字！他高高的，長得有點像基努李維年輕中文版，廿七、八歲吧。」
開雲搖頭。「我沒有印象。」假日顧客多，流動率也快，她沒留意到。但據關明描述的外形，她也記不起自己的人生有過這樣一個人存在！
晚上，她帶了信和留言本回家，比對過後，又試圖尋找蛛絲馬跡。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訝異這裡竟是一家咖啡館！她，不就是以前我所見的那個她嗎？」
他肯定見過她，且不知曉這裡是家咖啡館，有幾封信也的確寄自遙遠的國外。由此可得，他是三年前在國外某處認識或見過她的。但她不曾去過洛杉磯和紐約，甚至沒到過荷、比、瑞，那法國呢？
有，2000年十八歲暑假，她是去過巴黎，卻非西南港口城波爾多。她一笑，不覺回想起那段巴黎歲月。
在巴黎讀書的大表哥關翔，邀請等著上大學的開雲來玩，有分租的地方，她能以較飯店便宜的花費遊覽法國。徵得父母同意後，開雲一到巴黎，誰知便捨不得去別的地方了。
「到法國，竟然只待在巴黎一個月，真浪費！」人人都對她這麼表示。
因為不想走馬看花，也不想多花父母的血汗錢。最重要的，海明威曾說：「如果你夠幸運，在年輕時待過巴黎，那麼巴黎將永遠跟著你，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她也發現，自己離不開巴黎的塞納河和咖啡館。
河左岸的藝術與浪漫、河右岸的傳統與莊嚴，無數的公園和博物館，以及可愛又具有歷史的西堤島，在在都像吸鐵般吸住了她。還有，拉丁區的平易前衛、聖傑曼德佩區的人文悠閒、杜樂麗區的富貴時尚、瑪黑區的高雅迷人、蒙馬特區的藝術魅力等，都讓她每天處在欣喜狀態中。夏佑宮、羅浮宮、聖母院、奧塞美術館、龐畢度中心等都是寶殿，而香榭大道、帖特廣場、花神咖啡館，她可以逛上好幾回；甚至，在蒙帕那斯墓園獨自待一個下午，只為尋找莫泊桑、沙特和西蒙波娃，並陪他們一段。
她每天早上做4份簡單的法國麵包餐，包括給表哥的。早餐後，她總是和在法國教育中心苦讀法文的他道再見，帶著午餐、旅遊書和規劃的行程表，搭乘地鐵和巴士，進行「開雲的巴黎探險」。若趕得及和表哥吃晚餐，他們偶爾會去便宜的法國小館體驗在地國民菜，或是到街角的「阿林」台灣餐館享用家鄉式菜餚，理直氣壯的喊「水餃！小籠包！」
那是她最快樂無憂的日子，不必上學、考試，每天醒來，只有巴黎的生活等著她！
只會講英語，再運用表哥教的幾個日常法語，她就這樣在巴黎闖盪了三十天。還記得自己會寫的法文只有「C'est la vie！」一個句子。
她突然停了停，「C'est la vie」？這就是人生。我唯一會寫的法文？她將視線投射在留言本上，隨即張口結舌……
「在異國，女孩很慎重的、誠懇的，寫下僅知的一個句子。啊！開開關關，真是人生。」
難道……？當初在阿林餐館，她曾於留言牆上很慎重的寫下唯一會的法文：「C'est la vie！」而且，不只如此……
回台前一天，表哥考試去了，午後兩點，她到阿林吃餃子。由於只她一個客人，她隱約聽見廚房裡的台語對話，知道他們資金周轉不靈，阿林要太太別給孩子學畫了……。她記得那時的自己，默默望向窗外，再掏開皮夾，三千法郎已放在桌上，輕聲離去前還留了紙條：「給阿林。來自故鄉的支持。」
那趟旅行，她沒到巴黎以外的地方，最遠只去了市郊的凡爾賽宮，並未花費太多。剩下的錢原本全要贊助表哥，但她最後選擇給了阿林。現在，難道是阿林家的人報恩來了？她沒跟關翔說這件事，而且當天現場，並無他人。
※ ※ ※
陽光迤邐的週三午后，開雲坐在門前小花園的鐵椅上，欣賞春天充滿生氣的花圃和街道。今天小學生只上半天課，街景因此更加活潑了。
她想著，才四月中，六月雪和薄荷葉已經怒放。突然，感受到什麼似的，轉頭，見一個人靠近，也坐下來，衝著她笑。
「是你。」她也微笑著，儘管此生不曾見過此人。「寫留言本和寄美鈔給我的，都是你。」
「C'est la vie！」男子摸摸下巴。「果然夠細心，可以連結這些事。妳的店，很有巴黎的味道。」
「謝謝。請問，你是哪位？」
他哈哈大笑，眼角竟有些淚光。「抱歉。我是尚，呃……，阿林的兒子。」
開雲一驚，微張著嘴，聽尚娓娓道來。
九年前讀大一的尚，課餘在自家幫忙，他認識留學生關翔，也看過開雲。而她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留下三千法朗那天，他在儲藏室裡目擊了，他收下紙條和錢，沒有告訴父母。後來，他問關翔關於她的事，熱心的關翔教他，女孩子接到手寫信才能感受你的誠意，便留她家裡的住址給他。
9月，關翔搬離拉丁區，尚卻始終未敢寫信給她，也因家裡面臨變故，他得忙碌於沉重的生活，而這一過，就是數年。直到進入巴黎一家畫館工作，他才開始趁到各國買畫之便，每月在該地寄張未附地址的百元美鈔給她；這個月，公司又剛好安排他出差到睽違十幾年的台灣！待公事忙完，他才按開雲的住址找來。
「我一直在等適當的時機寫信或拜訪妳，說明一切。」
開雲笑了。「這些錢的來源還真讓我傷腦筋。但，900美金早就超過3000法郎的價值了。想想，那時歐元還未流通呢！」
尚也笑，卻慎重其事道：「絕非等不等值的問題，是妳心地善良美麗。」
開雲一時臉紅，忙岔開話題：「那後來……，阿林怎樣了？」
父親將店面頂讓掉，但長期操勞加上原本的病痛，難再工作。因開雲的三千法朗，尚持續了巴黎藝術學院以外的繪畫課，後來繪畫老師僱用他當助手，母親也在其他餐館幫忙，才艱辛的撐住包含妹妹在內的家計。藝術學院畢業，他全職工作，直至兩年前，父親病逝、妹妹大學畢業也投入職場後，他們家，才開始有了積蓄。
「媽媽已經不必上班了，妹妹一年前結婚、剛生寶寶。而回報妳，一直是我的心願。」
「你是個好兒子、好兄長。我那些小錢，就別放在心上了。」
「不，寄這些信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帶著苦盡甘來的感恩，還有喜歡的感覺，尤其我見到妳，非常感動。在這家咖啡館，我找到了妳。」
開雲望著眼前男子思索著，來自巴黎的人，都如此擅長製造浪漫嗎？
「其實妳十八歲時，我就偷偷留意妳，把妳放在心裡了，不是只想報恩而已。」尚傻笑著。「當然，除了忙，我也不夠有勇氣。啊，忘了打聽妳結婚沒。」
她一聽，笑了出來。
尚緊張得結巴。「呃，希望不會太遲。我，啊，可以請妳吃晚餐嗎？當作答謝。而且，我還要告訴妳很多故事，這九年，我……」
本不知該做何表情的開雲，望著他誠懇的容顏，不禁笑了開。
是呀，何妨呢？C'est la vie！這就是人生呀！
街景，彷彿幻化成當年的巴黎，更年輕，更生動了。
而她，就坐在塞納河畔。
※註1：
上文原為本人為新加坡南洋女中撰寫之閱讀教材(2009年)，
2010年獲選刊於天下雜誌【晨讀10分鐘】系列──
【中學生】《成長故事集》(P.235~247)
※註2：
【晨讀10分鐘】中學生系列，為廖玉蕙、張曼娟、王文華、
張子樟、方文山等作家編選，系列套書包含成長故事集、
幽默散文集、人物故事集、文學大師短篇名作選、愛情故事集。
本書簡介：
成長不一定得失去對人的熱情與付出，
當你主動伸出臂膀，就有機會擁抱世界？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傷口，有的人選擇流淚，有的人卻選擇微笑，
你會怎麼選擇呢？——張曼娟
黃羿瓅〈你會找到我〉，
有異國情調的旅行經歷，也有浪漫的情感追尋，
使我們對於真善美的信仰更為堅定。
本書精選20篇動人故事，
陪孩子洞見人我之間的微妙關係、
探索還半解的世事的真相，豐富人生的味蕾。
名家作者群：
三毛、王鼎鈞、王爾德、林海音、芥川龍之介、阿盛、
侯文詠、孫梓評、高培耘、張曼娟、張愛玲、張維中、張曉風、
琦君、黃羿瓅、奧亨利、聖修伯里、詹雅蘭、簡媜、豐子愷。
選編人的話：＜為你敞開的窗子＞
東吳中文系所教授、知名作家 張曼娟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474016
【節錄↓】
十二歲到十五歲，正是我的國中三年，也是生命中沉淪陷落最深的低潮。
許多時刻，靜靜躲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小房間裡面，全然孤獨與寂寞。
這小房間，就是我的心靈世界。沒有人能夠進來，我也沒有勇氣出去，小房間黑黑的，時而飄浮著霉溼的氣味。
後來，我開始閱讀。於是，推開一扇窗。
一本又一本的閱讀，一扇又一扇窗為我開啟，新鮮空氣流進來，明亮陽光照進來，我在小房間裡，對那無限開展的世界與色彩，發出驚奇的讚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