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莊信德
托爾金的《魔戒》系列在彼得‧傑克森的運鏡下，展現出絢麗奇幻的視覺效果，但是如果從視覺特效的角度來閱讀這齣完結篇，或許違背了彼得‧傑克森影像思維的初衷，這並不是說《魔戒三部曲》的視覺特效不佳。相反地，這部完結篇承襲著前面兩部作品絢麗而精緻的影像處理，加上絕佳的立體音響效果，為觀影構築了一個極佳的視聽享受。但是，如果我們對魔戒的品味，僅止於視聽娛樂的層面，不僅羞辱了托爾金洞察人心的深度，也否定了彼得‧傑克森詮釋《魔戒》的功力。
從《魔戒三部曲－王者再臨》出發，回顧彼得‧傑克森所詮釋的魔戒遠征隊，我們在這個驚心動魄的抗惑旅程中，不斷被震撼和驚奇所圍繞。對於習慣快速定位主角身份的影像閱讀者來說，大家最喜歡討論的就是「主角」究竟是誰？從《魔戒首部曲》開始到《魔戒三部曲》為止，呼聲最高的主角人物，分別從俊俏的哈比人佛羅多、剛毅的剛鐸王子亞拉崗、到猥瑣掙扎的咕嚕，乃至忠誠執著的哈比人山姆、飄逸睿智的白袍先知甘道夫………。最後，你會赫然發現怎麼這一路下來，遠征隊隊員們，幾乎每一個人物皆有可主、可副的角色潛力。究竟是傑克森為回應托爾金小說的複雜程度，導致多線發展難以歸納的結果，還是另有意涵精心設計的成果？筆者深信絕對是後者。換言之，遠征隊的主角既是影片中每一個被紀念的人物，也是觀賞電影的每一個真實世界的遠征隊觀眾。正是因為這個精心構思的敘述前提，使得托爾金的魔戒能夠輕易跨越文化的邊界，引起心靈的深度共鳴。
從影片中被魔戒捆綁最深的咕嚕開始，《魔戒三部曲》的開場並不排出雄偉的戰爭場景，卻從咕嚕墯落的歷程娓娓道來，藉由優美的自然景觀與一段彼此珍惜的情誼，反照出魔戒勾人慾望的魅惑能力，當中所展現出來憾動人心的效果，絕不亞於任何一個戰爭的場景。就在這個伏筆的背後，彼得‧傑克森向全球的觀眾展現了他對托爾金魔戒的核心詮釋，就是：魔戒對生命造成的荒謬扭曲，只有藉著群體扶持的力量，才能共同承擔乃至戰勝克服。如果這是彼得‧傑克森的敘事核心，那麼我們檢視這部影片便不能不從此進發。
首先，從荒謬扭曲的生命開始。不論是由魔戒系列電影的敘事結構來看，或是人物刻劃的篇幅來解析，變形的哈比人咕嚕絕對是彼得‧傑克森精心構造的關鍵角色。咕嚕為魔戒所捆綁的嘴臉，在導演的設計中，被賦予一個醜陋猥瑣的面貌。在這醜陋猥瑣的背後，隱然透露出慾望對人性扭曲的悲涼。或許就劇情的發展來看，咕嚕是威脅著遠征隊目標的；但若仔細檢視，咕嚕卻同時是受苦的。如果我們的目光停留在前者，那麼厭惡醜陋猥瑣是唯一的心情；但是如果我們能夠在咕嚕每次掙扎的背後，看見托爾金的企圖以及彼得‧傑克森的詮釋，那麼這部影片將使觀眾對真實人性世界中，每一個被慾望所扭曲的面貌多一份悲憫與寬容。特別是當佛羅多在毀戒前，徹底降服於魔戒的魅惑時，咕嚕這個猥瑣的扭曲者，因著他的貪婪竟「意外地」拯救了所有人。在托爾金「蓄意的意外」背後，我們似乎嗅出他對咕嚕之於人性的必然，有著超越凡夫俗子的信仰洞見。
這個洞見彼得‧傑克森了然於胸。據此，影片中咕嚕延續著二部曲的經典鏡頭「水中倒影」，已經是對西方觀眾做出最直接的意義敘述，因為在希臘神話的故事中，美男子那西賽斯就是因為戀慕自己的美貌，最終溺斃於湖中！這種內在於生命深處的食人慾望，最終必然將主體給吞沒。因此，咕嚕溺斃在岩漿的結局，正好與那西賽斯溺斃於湖中的悲劇，遙遙相對交互詮釋著。其實這個受慾望所捆綁的悲劇角色，是東西方人性小說的精髓所在，不只是英國的基督教作者托爾金注意到，日本的天主教作家遠藤周作同樣在小說《沉默》中勾勒出令人憤慨鄙視的吉次郎。兩者同樣穿越文化的藩籬打動人心。如果我們在觀影中輕忽咕嚕的意涵，那麼我們不僅無法看見托爾金小說人性立體化的美感，也體會不到彼得‧傑克森對小說再詮釋的精髓。
緊接著，藉著咕嚕扭曲的身形所返照出的魔戒遠征隊裡，雖然每個人不是俊俏就是可愛，但是他們的內心同樣經歷著各種不同的危機。面對這些危機只有在相互扶持的歷程中，方得以逃避權力的試探與誘惑。果真如此，我們似乎被托爾金提醒，要重新檢視我們週遭的群體，究竟他們的存在，相對於我們人生種種已然設定的目標，有著什麼樣深層的意義？是工具，亦或是成全者？隨著影片精心堆砌的高潮逐步靠近，平行剪接的運用顯得格外具體，為得是突顯出遠征隊隊員之間唇齒相依、濡沫以共的深刻連結。其中充滿許多經典的告白，一是出自從頭到尾忠心伴隨佛羅多的摯友山姆，當佛羅多已經失去登山的體力與意識時，他對著無力的佛羅多說道：「我不能代替你，但是我能揹負你！」。山姆一方面嚴守分際讓佛羅多繼續帶著他的使命「魔戒」，另方面則忠心扮演他支持與陪伴者的角色，山姆為友情中因「分際帶來成全」的真理，作了最佳的詮釋；另一段經典的對白，則是人王亞拉崗為了讓魔君轉移注意力，號召中土僅存的疲憊勇士們以卵擊石，當他領軍隻身衝向敵軍時，悲壯地吶喊：「為了佛羅多！」在此，亞拉崗為友情中「犧牲帶來成全」的真理，盡了最透徹的實踐。行文至此，仿佛聽見耶穌道：「人為朋友捨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個大的了」（約翰十五13）
然而，托爾金的魔戒之所以令人震驚，非僅侷限在微觀的人物劇情發展，也在巨觀的文化價值反省。跨越十九、廿世紀，又歷經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托爾金，不僅見證了工業浪潮對人性價值的框限，也目睹了醜惡動機下的世界戰爭。前者使得人獨特與分殊的價值，在國家機器的官僚制度、教育體系、社會階級……下，被蠻橫地化約為沒有面貌的同一性，這種恐怖的存在悲歌，被托爾金交付在薩魯曼手下的半獸人口中反覆吟唱著，或是出現在征戰前夕詭譎的背景音樂，或是流露在猙獰的面具之中，彼得‧傑克森成功地將托爾金對於工業化約人性的反省，作了深刻且具體的呈現。當然，與此相對應的，就是精靈、中土各部族之間豐富的獨特語言群，與角色鮮明的遠征隊成員們，托爾金似乎在同一性猖狂的年代中，呼喚著閱讀者重新檢視整體存在的獨特性。換言之，只有將人脫離複製文化的桎梏，才不會淪於薩魯曼手下沒有絲毫獨特性的半獸人，這個憑藉著暴力之量的勢力，終究敵不過人性內在尊貴受造的獨特性，即便是咕嚕猥瑣的獨特性背後，都與成全整體的意義有著不可分割的價值聯繫。因此，每一個讓我們厭惡的扭曲背後，都有一個值得聆聽的獨特故事。為防止我們墯入人類本性的異化歷程，只有憑藉著對抗工業文明為我們量身訂製的同一性面具。
總之，魔戒系列電影不是屬於任何個人的，既不是作者托爾金也不是導演彼得‧傑克森，當然也超越任何單一的電影角色。魔戒是屬於一個勇於反省世代文化的群體，魔戒也是屬於每一個願意彼此攙扶的個體。既是屬於天路歷程中的群體所擁有，也就只能在一個不斷的扶持之中，戰勝來自遍存內外的真實誘惑！這也是托爾金的《魔戒》在成聖的主題上，比起本仁約翰的《天路歷程》所承繼的個體性修道院傳統，視野更加廣闊並且更為貼近實踐的地方吧。記得，觀看本片時邀請摯友們一同品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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