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考諱鳴宇,原諱曾綽,字孟裕,因於袁世凱竊國時被通緝,化名「鳴宇」。吾族先人,世居聞喜,金人入寇,護宋南遷,元僭華宇,守義不帝;明復神州,釋褐入仕。清擭明社,舉族起義,終以螳拒轅輪,潰散魯境諸城,忠義傳家,不帝異族。太平軍起,先曾祖父汝霖公率臨沂會防團起兵,揭「興漢排滿」大纛,族為滿兵所敗。汝霖公亡命遼東,家被抄後,先祖父吉堂公方四歲,收為官養。嗣縣令王某,佚其名,乃太平軍降清者,陰予同情,發還沒產,先曾祖及先祖父得歸田。
先父四歲時,值甲午之後,綠營步卒自黔移諸城一帶防倭,時值嚴冬,兵猶單衣赤足,憤而譁變,殺其統領,槍統亂鳴,先祖母宋氏適煎餅,驚呼:「速臥地上!」而先父却手持木棍奔而出,口中喊曰:「我去打鬼子。」七歲入塾,穎悟逾人,下學襄理農事,不待父母之命。十二歲時,與群兒刈草飼牛,見少婦自縊林內,群兒驚惶紛走,先父獨登攀以鐮斷其索,得不死,鄉里咸讚譽云。十三歲先曾祖訓之曰:「南方革命迭次發難,冀汝來日學成,投身其間,以繼先志。」曾縷述歷代有關亡國痛史與族人抗暴始末。先父聞之憤然動容,矢志誓為漢族復仇。賦七絕以見志:「一聞祖訓怒衝冠,誓向胡人索河山;民族精神重振起,再來實現大同篇。」
年十八,因劉冠三介紹,親書誓詞,註籍同盟會。自獻身革命。武昌起義時,魯省黨人集省垣,策動諮議局,促巡撫孫寶琦宣布獨立。孫撫惧禍,鼠首兩端,旋受袁世凱指使取消獨立。後革命黨人王耀東、丁訓初等十八人起義煙台,擬進攻省垣。以兵力不足,先父及丁惟汾被推赴滬請援,登日輪天潮丸,曾口占五絕云:「遊子出游日,波浪御天潮;灰塵看往史,美景在今朝。」
惟汾先生讚之曰:「詩之寓意,即推翻五千年專制,建立民主共和國也。」至滬遇陳幹、呂子人、張務遠。遂共赴江寧,向北伐粵軍洽請支援。晤粵總監鄒魯先生,談甚投契。即請陸軍部黃興先生委幹以魯軍司命名義,撥銀圓五千及槍械彈藥與之。募齊魯健兒成軍,向固鎮進發。先父建議遶道出固鎮擾張勳後方,於是粵軍攻宿州阻其前,陳幹及先父等人阻其退路,張勳潰遁,遂克徐州,清廷震撼。此一役也,鄒先生所著黨史稿及回憶錄中記之甚詳。而同時青州同志亟謀發難,催先父回壽光,因將所部與鄧天乙、周蜀江諸同志所部會合,遂下安邱、高密、旋克諸城,組山東軍政分府,推王長慶為司令,以臧漢臣任民政署長,先父與臧文山組織學生軍,加急訓練,以實軍力。奸人吳勛偵悉黨軍實力不充,密使人告知沂州清軍。城中劣紳王清芳復與清軍通謀,先以軍械藏草中運入城內。民國元年二月十一日晚傍晚,清軍攻城,城中奸人放火應之,黨軍不支,王長慶僅率先父等十餘人突圍出。十二日城陷,俘殺黨人臧漢臣、賈次堯等三百餘人,膠東之革命菁英,犧牲殆盡。先父於某次之中央會議上有感而言:「革命實須賣命。」即隱言此次魯省之大不不幸事件。此為先父在家鄉諸城所遇首次劫難。嗣 國父孫中山先生督辦全國鐵道,蒞魯考察,先父與魯省黨人丁惟汾、劉冠三、蔣洗凡、吳大洲均侍於臨時議會歡迎席上,此為先父親接 國父磬欬之始也。
民國二年討袁之時,先父於濟南與王鴻策、秦銘堂等秘組促進北伐同志會,先父曾潛赴浦口聯絡討袁軍第三師,及南京何海鳴棄守,北伐軍功敗垂成,王鴻策、秦銘堂等數十人被捕身殉。先父潛赴徐州,運動張勳部屬兵變,事洩被捕。蒙先父業師葛哲生先生營救,遞解回濟南釋放,此為先父首次作囚。在濟南有奸人假設黃克強先生所組之新同盟會,捏造事實,誘黨人參加圖一網打盡逢邀功,已逮捕王在堂等三人,並擬羅織搜捕七十餘人。先父雖以黨人之身分,毅然冒死營救。先父之業師徐方平先生之止之曰:「汝革命黨人,避之猶恐之不及,何甘為撲燈之蛾?」先父對曰:「同為黨人,詎能漠視其死不救?縱營救無功,不過增死一人;幸而有成,使數十人不致枉死,何樂不為?」徐方平先生以先父一枝單傳,雅不欲裴氏祖先為若敖之鬼,迫之登火車離濟南,車行至王舍人莊,仍潛返,歲經時日偵得密告人,設計促其登報否認,並將奸人設阱陷害及偽造名冊情事函靳雲鵬,靳恐激成事變,立飭釋之,聞者莫不稱道焉!
中華革命黨成立,民國三年八月,召開中華革命方略會議於東京。先父與吳大洲、呂子人航日謁 國父於萱野長知家。具陳山東同志可以組軍,備蒙獎勉,並參加會議。會後,派居正先生為東北軍總司令,即隨居先生至大連、青島,集結吳大洲、薄子明、朱霽青、呂子人、趙中玉、尹錫五、馬海龍各部攻濰縣、高密、諸城。吳大洲因未得全權主持山東軍事,慊於居正先生,賴先父協調其間,終克同舟共濟。民國五年四月,薄子明克周村,吳大洲進佔鄒平、長山、淄川、博山。鄧天乙率敢死隊會合陳中孚合攻濟南,靳雲鵬遁泰安。呂子人克高密,馬海龍佔諸城。馬部多募關外鬍匪,擄索城中財物,且陰通疑段祺瑞。居先生命先父與呂子人、璩濟吾率隊改編馬部。各部抵諸城,駐於城外,脅之就範。詎料呂子人遽允馬部之請,兵悉入城,且又允馬之參謀長王靜山之請准許馬之代理司令劉作玉入城。劉入城之夜,禍起蕭牆,馬部向我城中部隊射殺,脅其繳械。先父匿民家獲免,劉懸萬金購先父及璩之頭,乃潛返家,知先祖父被扣,即不顧自身之安危,逕赴馬司令部,請釋先祖父,馬部總稽查李某以手槍指先父額辱罵之,並命兩槍兵荷實彈,將斃之於水灣岸上。先父鎮靜如常,反質之曰:「豈有不經審判,宣布罪狀而殺人,則匪何異?」李某無詞以對,遂將之送軍法處收押。劉冠三、劉大同居中調處,將先父與呂子人送居總司令部,得化險為夷。救父孝行亦傳為美談,此為先父於家鄉諸城之第二次劫難。
民國六年,張懷之摧殘山東革命軍改編之新軍,誣朱霽青部王貫塵兵變,將王處決,判朱五年徒刑。新編各軍又不團結,被北洋軍各個擊破。知留魯無益,遂於五月赴羊城。晉謁國父於軍政府,被任命為山東護法軍司令,派赴青島結向志組護法軍。初至時,日本駐屯軍甚優遇之,詎知當護法軍陸續出發之際,北洋段祺瑞與日本達成八十萬軍械貨款協定,日方態度遽變,於民國七年八月十四日,派憲兵拘先父及王鈞堂並同志七十餘人,嚴刑拷訊。十月解送濟南警察廳,項鎖重鍊,足上大鐐。先父趁乘火車疏於監視之際,謂各同志曰:「勿言識我,可免株連。」警察廳主訊者果因其不相識之語而當庭釋放多人。惟王學仁等因有要證之牽,多處死。訊及先父曰:「日軍解汝甚公道,並不寃偏。」先父忘其為階下囚之身分,即厲聲斥之曰:「甲午之役,庚子之役,強佔大連旅順,迫割台灣澎湖,竟謂日人公道,此亡國奴語也。」主訊者大怒,毒打遍全身,至今創痕猶存。次日,送軍法處。軍法官以巨盜辦之,曰:「膠東一帶為首作亂,人所共知,所部為馬司令繳械,絕非寃枉,刑具在旁,從實供述,以免皮肉之苦。」先父應之曰:「給我紙筆書供。」即在紙上書對聯一副:「罪原不橫加,縲絏何拘公冶子;事本無寃抑,羑里怎囚西伯侯。」對仗工整,用典恰切,法官閱之不語亦不呼刑。翌晨贈皮裘一襲,早餐獨餉四菜一湯。初疑其將行死刑,蓋獄例執死刑前須賞酒飯也。午晚餐亦如之,疑乃釋。後輾轉囚莒縣,羈二年,經王季龍、莊希堂之援得釋,先父摯友張鏡影先生評此事曰:「其罹危難而不屈撓,持正義而不苟免,均由素養浩然之氣有以致之,豈偶然哉!」後與王訥、楊怡鶴在濟南創辦齊魯聞。
民國十年赴粵,奉命入湘鄂,溯沅江而上,遇桃源宋漁父故居,感而作歌,其詞曰:「沅江幸兮不空流,泛過漁父舟,浪入大江流,狂瀾直奔撼揚州,揚州震動天下危,哀哉漁父不回頭,我來沅上思往事,興懷傷抱萬古愁。」
後以此示國大師章太炎,章評之曰:「其勢雄壯,如黃河九曲,一洩千里。」
先父於民國十年入湘鄂乃奉 總理之命,携帶大批建國方略,作軍運,被湖南督軍兼省長趙恆惕下令通緝,後潛至湖北,趙恆惕通知湖北督軍王占元通緝,先父又潛逃宜昌,被長江上游總司令孫傳芳部逮捕,送軍法處,適處長為先父法政同學陳士諤,以同學之誼設法解脫,並推介為武昌地方審判廳執行書記官,先父任執行書記官為名,實仍在武昌作革命運動。數月後,託病,潛赴監利公安。
民國十三年,中華革命黨改組為中國國民黨,召開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先父因事不能前往參加,至上海訪謝持,並請電 總理指定張葦村同志為山東代表出席大會。
北伐誓師時,先父潛赴上海與居正、謝持、鄒魯諸先生聚商。居先生謂北伐順利,須分化北方軍閥勢力,以孤吳佩孚。議定,由王用賓與萬仞千周璇,萬為孫傳芳秘書長,進言孫作壁上觀,可收漁人之利以啗之。先父奉命游說上游盧金山勸其保境安民,按兵不動,減少北伐阻力,盧金山果納議而不援武昌。先父復循江西上,策動劉玉春部下賀丹墀、沈克時為內應,賀、沈均前居先生所統率東北軍之舊部,先父之袍澤也。賀、沈亦踐言,於北伐武昌激戰際,開啟城門,迎革命軍,乃克武昌。
北伐進克濟南之際,蘇軍長宗轍代理濟南衛戍總司令。接日軍福田通知派代表會商軍事,先父係總參議,被推派為代表,晨出城晤福田,彼云:「奉令進駐濟南七關,限汝軍於中午十二時以前撤退,否則進攻。」即迫簽字。先父拒之,曰:「我非全權代表,僅能轉達貴方意見,無簽字權。」福田之參謀長以手槍指面脅之,拒簽則致之死地。先父厲聲斥之,拒不簽字,寧死不屈。彼氣沮收槍,卒未簽字而歸,乃克不辱使命。張鏡影先生評此事稱:「可謂敢犯虎狼之威,置死生於度外。」
嗣奉令任安徽靈壁縣長,拒絕苞苴,招降盜匪,土豪惧而不敢魚肉鄉里,胥吏勤而能百廢俱興。華除陋規,捐俸興學,獄無囚犯,四境安堵,轄內大化。及民國十九年中原戰起,辭職回京,百姓夾道跪送,淚下地為之濕。至京謁胡漢民先生,冀以個人身分周旋於馮玉祥、閻錫山之間,伺機為黨効力。胡先生深韙其意,於是航天津轉北平,晤鄒魯先生,即轉赴濟南。適陳調元司令所部陳耀漢攻諸城,城內為叛軍高桂滋部高建白固守,久不下,城中民眾將絕糧,先父居中調解,卒以調防停戰,桑梓免於兵燹。人生一世,於其家鄉身經三戰者,恐史策亦不多見。先父憶此三刧,曾有「三戰城池餘刧灰」詩句。
會傅作義攻曲阜不下,置火油將乘風勢焚孔林,先父急馳小吳村車站晤傅,阻之曰:「公焚聖地,欲為萬世罪人耶?」傅乃正,孔廟孔林賴以保全。
胡漢民先生逝世,粵桂相約異動,鄒魯先生於胡先生喪弔次日,乘人不備,潛走香港,約先父往晤,曰:「日軍壓我東北,志在吞併我國,國內各方更應團結抗日,以謀金湯之永固,伯南受脅於李、白,派王季文(乃昌)、潘宜之、黃建平北上聯韓、宋,君迅返魯冀,破其陰謀。」遂之南京,向居正先生言,極贊成其意。並囑先父赴廬山晉謁 蔣公。否則,所作之事,上不知而誰紀汝之辛勞以酬庸?先父曰:「得謁請訓而後去,恐時不濟,國家事大,個人利小。」居哂曰:「古之人也。」北上晤韓,諷以利害,其謀遂寢。韓之張秘書長告先父,謂韓提及粵桂異動事,輒曰:「微裴先生吾其為王潘所誤矣。」嗣鄒魯先生返國,迎之香江,迎面即曰:「君此上釜底抽薪之功不淺,誠致力統一之無名英雄也。」
民國廿六年,七七事變,先父幾度奔走於渝、魯、燕、趙、豫、晉,深入敵後。廿七年任察哈爾省政府委員,佐石友三北上,欲取蔚縣,出雲中以窺延安。詎石部軍長高樹勛為匪諜蠱惑,陰萌異志,誘石而戕之,計遂不行。轉任山東省政府委員,調和軍政之間,魯局粗安。後赴渝出席全國行政會議,痛哭陳詞,力言非改革則無由興復,領袖為之動容。卅二年,日軍敗象已現,中樞預為復員之計,命先父代孔潤生為山東臨時參議會議長。卅四年,日軍投降,先父返濟,勝利接收,經緯萬端。先父獻可替否,無偏無私,一以民意為依據,撫輯流亡,補救瘡痍,劍及履及,任勞任怨,以輸濟糧食弗繼,入京請命,張岳軍時總百揆,文可其請,民困得蘇。後魯境共軍掠地,戰火燎原,膠東流民麕集青島,日不得食,夜多露宿,凍餒不堪,群情洶洶。先父亟請於官,權宜發倉粟以食之,啟日產房屋之門以居之,既定乃上報。卅六年,膺選第一屆國民大會代表。卅七年,濟南不守,先父微服奔青島,翌年來台。魯青義民襁負而來者二十餘萬人,薰蕕莫辨,奸宄從而構陷,幾興大獄。先父約同李文齋、牟尚齋、龔舜衡、李漢三、劉澤民等前往治安當局,先父大聲力陳,力白其寃,遂得解,全活者甚眾。苑覺非校長來陳在澎湖流亡學生多不安全,請求將該校遷於內島,使得安心讀書。先父乃力為斡旋,委託周旋冠先生依法收回償債款債務人所建未完成之屋基,洽諸包商建築完成,復約臧伯風向國防部與省當局交涉將在澎湖之校舍交與軍方使用,由省府建營房款內撥出三十萬元,連同賣售房屋等款共六十萬元,建國立員林中學。將全部流亡學生遷來島內。時尚有三十八年被編入部隊之學生未退役復學者八百餘人,先父曾屢向各機關代為請願,均不得要領。第三次國民大會開會,由學生請願在主席團提出此案,先父大聲疾呼,促請當局,八百餘學生得全部復學。今學生中在歐美及本國得博士學位者有數十人,均為國家中堅幹部。台北市自吳三連市長任內即有違建問題,先父斡旋於政府與違建戶之間倡先建後拆原則,合理達成整理市容及人民住之問題。
在台卅餘年,蟬聯四屆國民大會主席團,並蒙 先總統蔣公提名為中央評議委員。其餘如急人之難,拯人之危,曲突徙薪,防微杜漸等細事,因過瑣屑,不遑備述。
先父摯友張鏡影先生稱先父:「言人所不敢言,行人所不能行;效忠於國而不伐,惠澤逮下而矜。雖詩之所謂老成,書之所謂良士,易之所謂君子,傳之所謂遺直,何以加焉。」
以源四十餘年之親身體驗,認為先父之長處在於,忠勇愛國,事親至孝,誠信待人,忍人之所不能忍,處人之不能處,容人之不能忍,愛人之不能愛,愚頑如源,蒙先父垂愛及庇蔭四十餘年。民國七十二年四月二日晚十時,忽聞噩訊,椎心刺骨,揮淚並輓一聯,大慟無文,聊志痛傷耳:「平生為國為黨為朋友,瀝血盡心,悵望劫灰餘燼,去事何堪重提;一世無私無尤無自己,簞食瓢飲,靜睹手澤遺牘,庭訓尚待踐履。」
先父於民國二十一年辛卯十月初十日(國曆十一月八日)生,民國七十二年四月二日逝世,享壽九十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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