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兩年間，爸衰退得很快。
記得，不到兩年前，我在爸爸手術後接他到身邊住了一個月，還在〈孝順是幸福的起點〉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07859064 文中，懷想老爸長期保養得極為驚人的耳聰目明，很不習慣地跟著爸慨嘆，他不是「慢慢老」，而是一下子「忽然老」，讓人很難適應。
從此後，爸不但需要一個外籍看護工長期陪伴，而且最嚴重的是，喪失了一向大喜大悲大怒大妒的「烈愛狂情」。
以前我總是笑說，當大半老人活著活著慢慢就少了一點「勁」時，爸總是用激烈的愛來養生。現在的他，不再瘋狂追逐著仍然愛享受、愛打牌、愛旅行的妻，沒有那麼多濃情密愛，只是慢慢接受自己，必須依靠一個人。
隨著爸爸健康崩頹，我們才意識到，這個家的「最終堡壘」，好像也裂開顫顫巍巍的縫隙。看著爸越來越依賴外籍看護工，送她我們一輩子不曾擁有過的超大型狗娃娃；買所有她愛吃的奢侈品；對外籍看護工生再大的氣，也不換人……。
我總是會在很多個不是那麼愉快的時間點，傷痛想起，麥克阿瑟那樣英勇威權的硬漢，最後也不得不感慨：「老兵不死，只是慢慢凋謝。」
清明節回家拜拜的時候，我們一向都喜歡在人擠人的縫隙中排隊，點起香，一個又一個，怕祖先和老媽在人多口雜中，漏聽了我們的碎碎念，只能輪流說話。
每一年，台詞準備最長的，當然是憶慈，所以，她總是排在最後。
佩琦其實並不多話，倒是今年別有所思，特別預約在倒數第二個。
我看起來問題很多，每一年，都習慣「當人不讓」，這次預約倒數第三。
沒想到，爸在我上香正要展開「長程唸經」時，忽然站到我身邊來，拈起香，流著淚，為了我祈求起祖先：「家裡就剩下這個孩子還沒有結婚，現在又不景氣，新竹教室，還要被法拍，請讓她順利一點，如果有任何罪孽，都讓我一個人受吧！」
到最後，老爸泣不成聲。不但我的碎碎念完全忘詞，佩琦、憶慈跟著放空了想要對祖先撒嬌、需索的全部「準備內容」。
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傻傻地看著老爸難過。
生命好難，我們多麼渴望身邊所愛的人，可以永遠青春華麗，不要疼痛，不要心碎，不要老去……，可惜誰都不曾如願。
不知道該如何遮蓋自己的感傷，這一天，我花了很長的時間，趴在紗門上，看著剛剛入新居的樂樂。
樂樂長得高大，性情又熱情，無論是誰出出入入，牠總是又撲又跳，讓人不知如何才好。
春節期間，寒流過境，無論天氣有多冷，牠都「不改其志」，我們只能閃閃躲躲，好像沒有人注意到，地凍天寒，樂樂的日子過得並不好。
除了憶慈。這個春節，她發現樂樂延續住在前一任小狗的狗屋裡，居住空間太小，有大半的時間，牠好像得逃到屋外又撲又跳，靠著大量的運動來禦寒。回家後，憶慈在網路上為樂樂訂了一棟上萬元的超級原木華宅，大片的松木，屋頂閃閃發亮的瓦片，十足貴族氣。
樂樂太開心了，幾乎忘了用又撲又跳的熱情來迎接大家的「本業」。只是懶洋洋地躺在豪宅門口，把前腳垂在屋簷前，半瞇著眼睛，吹吹風，直到這隻在門口「嚇」我們的狗，不再瘋狂地亂撲亂跳了，這時，我們才發現，牠長得好像忠犬小八，不只臉型可愛，而且身形英姿勃發。
是不是因為我們對牠不夠好，所以才一直不曾發現樂樂的美麗？
爸爸和樂樂一樣，從來不曾讓我們有機會發現，他可以非常幸福滿足的樣子。
常常看到爸爸哭，或者聽他回顧人生劇本時，諸多憾恨。
我覺得很奇怪，我們這一大家，大半的生活轉彎，幾乎都以爸爸為圓心，尤其是大哥、二哥、大姊和三姐，連他們的配偶，也一起賭進了全部的生命氣血，無助又無效地繞著老爸，打轉了一輩子，還拼命堅持下去。
孝順，是我這些讓人尊敬又心疼的兄姐們，唯一的人生選項。
是不是我們給爸爸的，也不是他渴望的生活模式，所以，一直看不到爸爸，真心珍惜過他所擁有的幸福？
還是，爸爸對待我們，也像對待樂樂一樣，從來沒有發現過，我們真正在意的、努力的，以及瘋狂期盼的，究竟是什麼？
離開家時，爸送我到門口，感傷地說：「以前一做計畫，隨便就是幾年，現在不要說明年，連明天我都不敢確定。」
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哭。可是，我不知道，眼淚為什麼自己會找到出路？
是不是我真的深切感受到，「不要說明年，連明天都不敢確定」的日漸傾頹，以致於每一個縫隙裡的憂傷與華美，都成為生命裡最重要的負荷，我必須慎重記得。
是不是這樣？過了清明時節很久，我一直，不敢去面對答案。
就在這天，我們為了即將在下週面臨法拍的新竹教室上香、祈願。我一直想起父親在清明節的願望。我們多像個無助的傻孩子呢！總是帶著依賴的心，期盼老天爺對我們好一點。
祈願後，帶著新竹教室的老師們，在老爺飯店吃飯。這些辛苦的孩子們，在新竹奮鬥三年多了，從來沒到過老爺飯店，依雯說：「老師，我們還年輕。」
在還年輕的時候，我們是不是無法理解，「連明天都不敢確定」的磨人蝕心，究竟是何等不能挽回的疼痛傾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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