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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聽聽那冷雨
　　
　　余光中的《聽聽那冷雨》寫於一九七四年，簡簡單單的雨給他寫得淒美、動人；聯想到年華老大、時代變易，也聯想到隔絕他已久的大陸，可愛也可哀。

　　文章首先提到，驚蟄節以後的雨季總濕濕潤潤的下個沒停，完完全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更甚是安東尼奧尼的黑白片的味道。安的影片灰茫茫襯托起人的疏離及人性的扭曲與異化，渾然是封閉無助的境地。而作者竟然謂「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可見他對歷朝以來國難年年的悲哀。這段文字率先為全文打下基調，且也透露了余氏闊別祖國二十五年的懷鄉心情，是既關切又怨恨：「那一塊土地是久違了，……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不能摸進她（大陸）懷裡，被她的裾邊掃一掃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想到祖國他感到溫暖；想到日夕穿梭的金門街、廈門街，聯想到金門、廈門一海之隔，作者覺得住在廈門街也是安慰──余光中這種聊勝於無，依戀大陸的心態昭然若揭。然而依戀歸依戀，中國還是中國麼？「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但「杏花春雨」、「牧童遙指」、「劍門細雨渭城輕塵」通通都已不再，「夢土」也不見了。安東尼奧尼的鏡頭不僅擅搖也擅剪，《慾海含羞花》片末甚麼人物都沒有，七分鐘全是細碎的蒙太奇剪接。最後一個鏡頭，街燈佔去了整個畫面，像說自然早為人工取代。《慾》片結局留給觀眾最深刻的並非男女主角的特寫，而是陌路人在鏡前一閃，手上攤著報紙上的幾個字：「原子年代，和平纖弱。」
　　
　　《聽聽那冷雨》也有這方面的隱喻。文末說到雨點打落瓦片的聲音動聽，可是「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台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另方面「樹也砍光了……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於是「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裡尋找。現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就是默片也有即場演奏的聽覺享受，然而現今這個金里廈林的世代，雨水只帶髒、帶濕，林廈密佈叫人極目一望，只得三呎乘二呎天，是蔚藍是污雲似乎也是沒有關係。──當然，余光中未添蛇足，不過你我想也想到，雨今帶髒，他朝或帶酸帶黑，到時自叫我們好受。

　　作者並非硬生生板直說教，告誡世人禍之將至。相反他好陶醉奔雨的瀟瀟、雨的淒冷。他聽聽、看看、嗅嗅聞聞的、舔舔的都是雨。美國的落磯山脈風雪壯麗，然要看「白雲迴望合，青靄入看無」的境界總要回到中國，「饒雲氣氤雨意迷離的情調」是這裡專有──這裡再次體現作者的愛國情懷。聽雨，是一種美感，三打聽雨到白頭，鉤起了他感懷宋亡國的命運。可惜年輕時日已不再，「從少年聽到中年」，或許再聽到暮年；從前，「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把年輕的長髮和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不過那要非常年輕激情；如今這個年紀，恐怕非打傘不可了。
　　
　　《聽聽那冷雨》意象、聯想都豐富，鏗鏘跌宕音節，長短句交錯運用，時而急速、時而舒緩，很有一點或滂沱或霏霏的味道。淒淒冷冷的。
　
　　萬萬想不到，聽雨聽出這許多事來。
─全文完─
──寫於一九九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