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鉛字大多只用來印帖子或賀卡,他們一個月花在鑄字上的時間不到八個小時!難怪我問到一樓櫃台那位是不是他的夫人時,他笑說是不是那個有點胖、板著臉的婦人?然後說,「每天只能賣出幾個字,笑不起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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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顏寧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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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終於去了一趟,「日星鑄字行」,它在台北市太原路一條小巷子裡,是台灣目前僅存鑄造鉛字的地方。
跨進去,照面一排排A字型鉛字架,就彷彿回到了舊時的《台灣新生報》檢字房。
以前看著數十名男女工人一手原稿和小木盒,一手快速地從眼前密密麻麻的反刻鉛字中「抓」起字,我這近視眼都很佩服。當然,他們不止是視力好,也因日久天長,工作熟練,知道哪個字站在哪裡,所以手到擒來。在報紙以早班火車運送的時代,檢字、拼版的熟練快速是基本要求。
想到檢字房,心裡存檔的是1993年八月某日的一個畫面。
那天,二樓的工廠真個是人去樓空了!
A字型鉛字架只剩瘦骨嶙峋的鐵架子,原本斜放上面排列鉛字的長方型淺底木板盒已清空,疊成一落落;鉛字、鉛塊則打包成一袋袋,胡亂堆在地上。地上還有各式各樣不同尺寸的小木盒,以前工人作業時握在手中,或放在小推車上,各有用途。
比較龐大的是打清樣的機器。
和我一樣來「探望」(憑弔?)的周副廠長無限惋惜地說,「當年都是花了大錢買來的,現在都變成廢物了。唉,報紙電腦化,老東西都得淘汰。」他是工廠元老,感觸更深吧。
「沒有小工廠來尋寶嗎?不可能所有印刷廠都有能力電腦化吧?至少也該有識貨的人來買、當文物收藏或投資啊!」
都沒有,他跟我一起苦笑。《台灣新生報》是台灣最早的報紙,工廠裡的器材都有歷史意義;可惜公家機關缺少商業頭腦,或者是怕麻煩,說丟就丟,所有與電腦作業無關的設備都不要了!
「大概只有鐵製品可以賣一點錢吧。鉛字也可以論斤賣;賣不了的,就只是廢物了。」
好可惜,在我眼中,連打清樣的機器都很好看;擺在報人的房子中,會是有歷史價值、又有氣勢的裝置藝術呢。心裡不捨,我撿了幾個小木盒、一小握鉛字,當做紀念。就這樣,活字版印刷在我的工作生涯中徹底結束了。
然後看到兩張大工作台上以鉛字排了大大的四個字:珍重再見。
我的眼睛忍不住濕了。
珍重再見,在這些工作伙伴尚未散伙前,我跟副廠長說工廠有惜別會時別忘了我們;一位叫阿忠的技工來副刊室,我也請他召集幾位工作上與我們副刊組幾個版較有接觸的同仁,我來請大家小聚。但是,過沒多久問起,副廠長和阿忠說的都是,「哪有時間聚餐,大家忙著找新工作,找到的忙著去上班,散散去了。」
為了照顧檢字房工作的同仁,報社曾延師指導他們學習電腦;可是要教長年累月固定做一種工作的人轉型,何其困難,何況多是有了年紀的;只有極少數成功學會電腦操作,留在報社;無法留下來的,不是提早退休,就是拿了資遣費去開計程車,或賣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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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輕時進《新生報》,當副刊助理編輯,發稿、看版、改版都要到工廠。即使多年後當主編,偶爾也要親自去那兒看版或交代工作;特別是催版時。
催版,常是因為當時負責拼版的小方脫班。是長得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能力也好;可是見報三四天前該給的版樣,常常一兩天前才拼好。我跟他說好話,他也跟我說好話,總是說「家裡有事」;不是自家,丈人家,就是叔叔或阿姨家。有一次氣不過,打破了我在報社的紀錄,對他大小聲。他無奈地說,那讓別人拼好了。
他拿矯呢。大家都說副廠長包容,每次小方請假或曠職,都替他善後。後來我才知他賭博;尤其風行「大家樂」時期,他三不五時不見人影。有一回問他昨日怎麼沒來?他說,「簽大家樂,被抓去關了一夜。」
這麼坦白無邪,倒教我笑起來,「真的?假的?」
「真的。騙你做什麼!」
後來他還是離開了,據說還欠了一些債。
老卜則是急驚風型的技工,我最怕由他負責分稿──把稿子一頁頁用紅筆寫好順序後交付檢字。他性子之急,無人能出其右。原來定好每日四點鐘發稿,三點他就來催;能早一刻都是好的。副刊沒時間性,五天前發稿,作業流程很從容,後來給他一再磨菇,變成六天前發;再後來,他說「今天發,工人明日才能檢字,也等於沒有提早」。總之,後來就變成了「七天前發稿」的規則。晚一天發稿,都變成欠他了。
即使如此,他還不滿意,樓梯間碰面,就一副憨憨笑容催著發稿。甚至說,「多發幾個版吧,快過年了!」也不管那時是幾月。可笑的是,有一次我打電話找他,響好久沒人接;下樓時跟他講,他說:「原來是你打的啊,我剛要來接就斷了;你怎那麼性急呢!」
過年放年假,預發很多版的稿子總是讓他很快樂;好像一時成了暴發戶。他愛挑毛病,碎碎念著哪一版的編輯同仁畫不好版樣,引得同事大發雷霆,他也憨憨笑。
他還有個特色:不怕冷,一年365天、包括寒流日子,都只穿汗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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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紙電腦化初期,電腦沒有今日的聰明,當機或忽然亂碼的事不時發生;常要找電腦公司的工程師來「看診」。我早早自學了電腦基本操作,可以親自去資訊組「叫」出少數開始用電腦的作家傳來的文字檔,拷貝到方形磁碟裡(不是如今的圓形磁碟,也不是小小的記憶卡),再交負責副刊版的電腦小姐做後續的作業。這其中也不時出狀況,那時刻,我就懷念「手工業」時代,以及工廠裡那些可以用人話溝通的伙伴們。
經過了好一段日子的磨合,總算嘗到了電腦編報的便利。標題字用的楷體、宋體、黑體,可粗可細,可長可扁,還可以拉為長1長2或長3,悉聽編輯的美學觀點;要多大的字也自由選擇,不必找人手寫再製成鋅版;同一個錯字,可以在全文中搜尋,以正確的字一一取代或全部取代;改版,可以乾坤大挪移;所以,換版也不必是有太多愧疚感的任務。……
就是這種種優點,活版印刷才會走入歷史;而到了2000年,創辦於1969年、專門生產鉛字的「日星鑄字行」更成為台灣僅存的鑄字行。
鑄字行的一樓,密密麻麻的鉛字外,鑄字機也吸引了我的目光。在報社工作多年,好像沒看到這機器。聽說要以攝氏三百度高溫熔鉛成液,再鑄字;其辛苦可想而知。
流連在鉛字架間找自己的名字,看得眼睛發痠,也找不到。鉛字最大的是初號,最小的是六號;以前的報紙內文都用六號字體,為了「與天爭地」,行距很小,我奇怪,以前老人的眼睛較耐操不成?
到了地下樓,看到一列列醬色老骨董木櫃,第二代負責人張介冠先生告訴我薄薄一層層抽屜裡裝的都是珍貴的字模。我最想知道的是當年他們有沒有從《新生報》收購了什麼東西?他說沒有,倒是從《聯合報》買了一套常用字(四千個)的銅鑄字模;每個字五毛。「俗俗賣是因為不賣,也只成為廢物。」
他的中文鉛體字模庫藏有三十餘萬字,近幾年,兩岸都有識貨的人表達購買的意願。不過,他捨不得出售,為了保存台灣的鑄字產業與活版印刷文化,他成立了《台灣活版印刷保存協會》,更希望以後「日星鑄字行」可以成為工藝館。
不過,說到鑄字行的生存,他一臉無奈。七○年代,活版印刷的市場需求大,父子倆日夜輪流趕工,每日必須鑄十萬個鉛字;現在的鉛字大多只用來印帖子或賀卡,他們一個月花在鑄字上的時間不到八個小時!難怪我問到一樓櫃台那位是不是他的夫人時,他笑說是不是那個有點胖、板著臉的婦人?然後說,「每天只能賣出幾個字,笑不起來啊。」
鉛字的命運如此,誰也無力對抗。相較於電腦,活字版印刷立體,有厚度,也更有味道;可惜鉛字「懷舊」只是文青的風花雪月,偶一玩之而已。
我在裡邊穿梭時,聽到一名老外以緩慢的國語請教老闆娘活版印刷的市場問題,陪著惋惜;也看到三三兩兩的年輕人在鉛字架邊搜尋,驚嘆;然後拿了工作人員為他們找到的字歡喜離去。字很少,價錢很便宜。
我也買了一些字,一號和三號宋體。老實說,除了自己的名字外,其他的字是想了好一會才決定的;因為明知這些鉛字都無實際功能,純是收藏,偶爾把玩,感受它們的重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