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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7-28 04:09:40| 人氣45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破繭的紙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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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天之後,她跟著趙永毅和趙方文一齊去拜見老董事長,趙力行。
  他們在一棟豪華的房子前停下來,一個中年女管家在門口迎接他們。
  「林姊,好不好?」趙永毅親切問道。「好,當然好,」她笑答,「你看起來氣色真好。方文,好久不見啦!」
  趙方文大大點頭,竟然一步上前一把抱住林管家。「你是個乖孩子……」她拍拍他的背。
  「這是我們十多年的管家,已經是我們家的一份子了,」趙永毅對文蓉笑道,「妳可以叫她林媽媽。林姊,這是劉文蓉。」
  「我知道,」她竟也上前抱了抱受寵若驚的文蓉,「真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歡迎妳來。」
  「董事長還好嗎?」趙永毅問林管家。
  「還不都一樣。你們可以去看他。」
  一行人魚貫而入。還沒看到人,就先聽到一個大而低沉的聲音:「又是誰啊!」文蓉有些嚇了一跳。「爸!是我!」趙永毅大聲道。
  一個瘦小、滿頭白髮的老人躺在床上,大呼小叫:「怎麼,公司出紕漏了?」文蓉聽趙永毅的說法,以為他爸爸是個斯文而有內涵的人,卻沒想到是這樣的大聲公。
  「公司還好啦!你看我帶了誰來看你?」趙永毅道,輕輕推了文蓉一下。  「……董事長。」她輕聲道。
  「她是誰?」趙力行盯著她,一點也不像是在問問題。
  「我不是才在電話裏跟你說過的?就是方文的女朋友啊!他們下禮拜就要結婚了!」趙永毅道。
  「……」趙力行沒有作聲,一會兒才伸手去拿茶杯,在嘴邊啜了一小口。
  「方文,乖孫子,來!」他忽然又大喊,對趙方文招手。趙方文走過去坐在他爺爺的床邊。「最近還好嗎?」趙力行摸著孫子的頭問道。趙方文點頭,雙手握著爺爺的另外一隻手。
  「永毅,你怎麼對我的乖孫子的?」趙力行叫道,「你和你老婆有沒有多花點時間陪陪他?還是一天到晚賺大錢發財?」
  「我每天都陪他,當然;就算賺錢也是為了他。」趙永毅答。
  趙力行橫了他一眼,哼笑了一聲。接著眼光又回到文蓉。
  「妳叫什麼名字呀,小娃娃?」
文蓉尷尬地笑了一下,「劉文蓉。」
  「介意我問妳幾歲嗎?」
  「二十三歲。」
  「剛長大的娃娃。」趙力行點頭。大家都笑起來。
  「怎麼認識我們家方文的啊?」
  「……」她把和趙永毅事先擬好的台詞在腦海裏轉了好幾遍,幾乎一字不漏地唸出來:「我三個多月以前來到公司,在公司辦的一個聯誼會上認識的。」
  「嗯。」他點頭。「妳……不介意他的問題?」
  「本來是有一點,是的;」她吸一口氣,「但是和他相處以後,我發現他是個很好很體貼的人。」
  「嗯。」
  忽然大家都沉默下來。氣氛有些奇怪。
  「爸……」趙永毅正要出來打圓場,趙力行忽然道:「好了,你們大家都出去吧!我跟這個小娃娃有話說。」
大家面面相覷,相繼退了出去。趙方文是最後一個出去的,他在門口回頭看了她一眼,沉默地關上房門。
  「娃娃,來!坐這裏,」趙力行拍拍床沿。文蓉依言過去坐下。
  「……」他端詳了她一會兒,忽然問:「他們給妳多少錢?」
  文蓉心頭一緊。「董事長,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不然妳為什麼願意嫁給方文?」
  「……因為我……我喜歡他。」她沒有看他。
  「……」他喝了口茶水。「妳喜歡他。妳這樣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孩子。」
  「……」
  他搖頭笑了:「永毅這孩子……」忽然把手放在她手上:「妳是個漂亮的孩子,看來也像是個好女孩……孩子,我已經沒有幾天可以活了。你們的事我不想去管,只要你們快樂就好。」
  「……」
  「但是,有一點我一定要跟妳說的。我希望妳時常,不,永遠記得。」
  「?」
  「事情時常不是表面上看的那樣子。用外表判斷任何事物,都不是聰明的做法。」
  文蓉點頭。
  「方文不止是個好孩子。不,不止。沒有人知道我知道的。妳要相信我;一個快要死的人是不會說謊的。」
  「嗯。」
  「至於我,」他躺回床上,閉上雙眼微笑道:「我會給每個人應該得到的部分。」

  婚禮在一個高級大飯店舉行,席開三百桌。
  文蓉穿上最高級的婚紗,被打扮得像一朵盛開鮮花。趙方文也穿上最好的全黑禮服,看上去帥氣之極。然而兩個人臉上沒有一點笑容。
  文蓉的媽媽也沒有笑容;事實上,她哭了好幾次。當趙永毅夫婦和她見面時,她幾乎掩飾不住她的焦慮和憤怒。
當所有的客人在酒酣耳熱時,文蓉偷偷望了趙方文。他不能說不好看,然而他的眼神望著遠方,呆滯而帶著些哀傷。文蓉忽然幾乎要忍不住她的淚水,拼了命才沒讓它掉下來。
  婚禮過後,小倆口便被送到一棟巨大豪華的別墅過蜜月。這別墅當然是送他們的,今後他們隨時可以來這裏渡假。
  將近午夜了。文蓉一個人在臥室又緊張又害怕,心裏不敢想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婚前她早已知道要走到這一步的;那是契約的最重要部分。但是到現在她才知道那有多恐怖和令她噁心。
  忽然方文走了進來,她雙眼一閉。
  「妳……妳睡,睡。我出……我出,我在書、書、書……」他沒再說下去,拿了一條被一個枕頭就出去了。
  她有些驚奇,等了一會兒,見他真的都沒有再進來。受不了一天的辛苦,她終於沉沉睡去,手上還緊抓著棉被。
  隔天一早,她忽然驚醒,伸手摸自己的身體,昨天的一層層衣服都還沒脫。
  她走進客廳,一陣烤麵包和煎蛋的香味傳來。她吃驚地看著方文男性的背影在廚房忙著。他看到了她,有點尷尬地笑了:「蛋,焦……焦了一,一點。」
  不一會兒麵包、煎蛋和牛奶全擺在桌上。「只……只有這,這樣。吃……」他道。
  文蓉看著他,吃了一口,點點頭笑了。他也很高興地笑了。倆個人很快地就吃完。文蓉拿了餐具要去洗,方文阻止道:「不……不洗。」
  「沒關係,我洗……」她就要去洗,但方文道:「不、不、不……」說著趕緊搶著收餐具。文蓉只得聳肩。
  她躺到沙發上,舒服地躺下來。忽然方文遞給她一張卡:「白……白金,妳、逛……妳去逛,逛街。」她有些莫明奇妙,方文又道:「去,去玩。妳。」說完後有點不知所措,轉身進去另一個大房間,輕輕將門關上。
  
  一個多月後,她回到公司,晴琴一見到她就像見到寶似地,趕忙問:「怎樣!?」
  「什麼怎樣?」文蓉面無表情。
  「他……他對妳怎樣?」
  文蓉臉上稍稍浮起微笑:「還好。」
  晴琴看著她一陣子:「還好?」
  「就還好囉,還能怎樣?」
  「他……哎,妳知道我的意思。他……正不正常?」
  「如果妳指的是他的腦袋,我覺得好像還好;慢一點,不過很多人也是一樣。」文蓉道,「其它的,我不知道。」
  晴琴睜大眼睛:「所以……你們也都沒有……那個?」
  文蓉有些不耐煩:「什麼那個這個,什麼都沒發生就對了。」
  下班後,她決定回家看她媽媽。反正她知道方文絕不會說話的。
  「媽?」她一開門,她媽媽正在看電視,一見到女兒,高興得跑過來抱她:「怎麼有空回來!?」
  「當然了,都沒事呀!」文蓉道。
  「都好?妳知道妳剛結婚那幾天的晚上一直打電話來,還哭了呢!把我難過死了!不過妳說他都沒有對妳怎樣?」
  「沒有,」文蓉搖頭笑道,「妳知道嗎?他腦筋有沒有問題我不知道,可是他真的是個紳士,一個月來他碰都沒碰我一下。還有,他的爸媽也完全不管我們,我們自己過自己的,沒事就去逛逛街,好愜意……」
  「看來妳很高興,」媽媽張大眼睛。
  「……」文蓉嘻嘻笑起來,「我想這樣的日子我還過得下去。」
  「……可是妳終究要生個孩子的。」
  一聽到這句話,文蓉的笑容便消失。
  「妳好像都沒再去想這個問題?」
  「……有啦有啦,只是時間還早。」
  「還早……?」媽媽看著文蓉,「他爺爺不是生病很重嗎?我以為他們希望妳在他死之前就生一個孩子的……?」
  「哎呀!不要談這個好不好?」
  「……」
  「我有我的打算的,妳放心。我只是不想談。」
  「妳說他對妳很好?」
  文蓉手裏玩弄著衣服的繸子,點點頭。
  「怎麼個好法?都碰不到妳……」
  文蓉笑了:「他幫我弄早餐,還做所有的家事……他總是說要請個管家做,但是我知道其實他都自己在做。他簡直把我拱起來,好像我是玻璃盒裏的洋娃娃一樣。」她搖頭:「我想他腦筋遲鈍了些,做不了別的,只好一直不停的做家事。這可便宜了我。」
  媽媽默然沒有作聲。

  又兩個月過去了。這兩個月的每一天,文蓉很少待在大別墅裏,只要有空有機會就出去遊玩。至於方文,她不去管他。
  但是她還是注意到了一件事,雖然她不怎麼去想它:方文時常一個人躲到別墅裏的書房聽音樂。也許是收音機裏的音樂專門台,不然就是唱片專輯。最令人驚奇的是音樂的內容,大部分是古典樂曲,但也有流行音樂;最多的是純鋼琴獨奏。這些音樂文蓉也很喜歡,有的甚至她自己也常聽。他對音樂的品味更讓文蓉懷疑他其實是個正常人;甚至是個有些音樂素養的正常人。但是她並沒有太放在心上。事實上,書房長什麼樣子、有多大,她也懶得去瞧一眼。她對這房子有種特別的厭煩感,似乎什麼事都無法讓她在這裏多待一刻。
  別墅已然分成兩個世界:方文的世界和她的世界。兩個世界毫不相干。
  
  這一天她如同往常一樣下班,準備自己去逛個書店。正要離開,桌上的電話響了。
  「總經理請妳去一下,」秘書道。
  她到了趙永毅的辦公室,敲門進去。「你找我?」
  「嗯。其實沒有什麼別的事,只是問妳最近生活好不好。」他答。
  「很好。」她點頭,有點心虛。
  「看得出來。」他笑道。「那房子住得還習慣吧?」
  「是,很大,很漂亮。」
  「妳媽媽一個人會不會很寂寞?如果她要,反正別墅大得很,她可以搬來住的……」
  「謝謝你,總經理。我其實已經跟她提了幾次,她總是說一個人住比較習慣。她有自己的朋友圈和工作,我想她現在想享受一下自由。」她辯解。
  「嗯……告訴她,她隨時想搬來都可以。」
  「謝謝。」
  「……對了,你和方文的相處怎麼樣了?」
  她心裏突了一下:這才是他找她來的目的。該怎麼說?
  「嗯……還好。他對我很好。」
  他點頭。「這個孩子心地非常的好,非常的體貼。我相信妳知道這一點。他完全沒有獨子的霸道或驕縱。」
  「我知道。」
  「……你們……」他盯著她:「有計畫什麼時候生個孩子了嗎?」
  「嗯……」她完全不知如何回答。
  趙永毅一望便知答案是什麼。「文蓉……我沒有要逼迫妳的意思,但是妳知道我父親可能活不過一年,我們的契約上……」
  「我知道我們的契約,」她有點不高興,「我會履行。你放心。」
  他看著她一會,點點頭:「我知道。我只是提醒妳,時間不多了。」
  「我會做的!」她提高聲量。
  「……事實上,我已經幫你們安排好今天晚上的節目,」他拿出兩張電影票,「先去H大飯台吃個晚餐,我已經幫你們訂好位子了;然後一起去看個電影。時間真的不多了……最好今天晚上,你們……妳知道,免得夜長夢多。妳了解我的意思。」
  文蓉看著兩張電影票,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忽地一陣噁心從胃裏直衝而上,她伴隨著一股無名火,好一會兒才冷冷道:「我自己會安排,你放心。我一定給你兒子生一個小孩。」也沒有去接那電影票,徑自推開門走了出去。
  就在走廊上,晴琴也從辦公室走出來,看到文蓉的臉色,驚道:「怎麼了?」
  文蓉搖搖頭。兩人一起走到電梯門口,晴琴按了按鍵。電梯立即開了,兩個人默默地走了進去。
  待門一關上,文蓉立刻道:「他要我馬上生小孩。」
  「……」
  「那也就算了,他竟然還拿兩張電影票,要我跟他兒子去看電影,然後今天就上床給他留後!這是什麼?好像我是個妓女,兩張電影票就可以買我一夜一樣!!」文蓉氣乎乎道。
  「……」
  「妳說這氣不氣死人!?」
  「可是……」晴琴說話了,「妳不是也答應人家了……?」
  「呃?」文蓉愕然。
  「妳拖了人家幾個月了,老董事長的日子也沒多少,他或許急吧……?」
  文蓉正要發火,轉念一想,晴琴的話也不無道理,是自己要跟人家簽這賣身契,怪不了別人。一念及此,她不禁洩了氣。
  「可是……唉,他這樣的做法讓人太難以接受……」電梯到了一樓。「一想到要跟他那個白痴兒子上床,我真的沒有辦法……」電梯門大開,一個身影站在她們面前。文蓉話還未畢,轉頭一看,驚呼了一聲!
  是趙方文。他怔怔地站著。
  文蓉剎時唰一聲臉色發白。晴琴也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大約一個世紀那樣久的五秒鐘後,晴琴把文蓉拉出電梯。方文低下了頭,踏進了電梯。

  文蓉在街上漫遊。她知道該回那棟冷冷的別墅;她知道方文其實應該是正常人──至少夠聰明到可以懂「白痴」的意思。她的話重重地傷了他的心;是她的錯,她應該向他道歉的。可是她不想,不願,也不敢。
  已經接近午夜了。她可以回去媽媽那邊,可是她知道媽媽不會高興,理論上她也不該。幾番掙扎之後,她終於理智地選擇回到別墅。
  一回到「家」,沒有看到方文,倒是從書房裏傳來鋼琴獨奏曲的聲音。她進去臥室,驚訝地見到床上放了一張大大的紙,上面寫了幾個大大的字。
  她拿起紙來。上頭的字有點歪歪斜斜,像是國小學生練習寫字,一筆一劃吃力地寫下來:「我不是白痴」。
  她驚悸地嘆了口氣。這時音樂停了。她清了清喉嚨,輕輕叫了一聲:「……趙方文?」
  沒有聲音。
  她慢慢地走出去到客廳。「方文?」
  仍然沒有聲音。
  「……對不起。」她緊張又難過,手裏不斷抓著衣角又扭又搓。
  好一會兒屋裏靜得出奇。忽然書房門開了,方文走了出來,憤怒地大喊:「妳從來……從來沒、沒、沒有,沒有想……想……了解,了解我!!」他雙手亂舞,嘴裏表達不出來的情緒全給身體宣洩了。
  「……」她又驚又懼。
  「我……我知道,知道我……不,不好!也許……也許,也許不,不配……可,可是……我們,我們,結……」他越說聲音越低,忽然癱到沙發上,雙手掩著臉,不再作聲。
  文蓉僵立在那兒,也許有五分鐘,也許有十分鐘。方文也一動不動地在沙發上坐著。整個世界死一般的沉重。
  「……對不起,我……我說錯話了。我不是故意的。」她終於開口。這理由聽起來實在蹩腳,但是她實在不知道還可以說什麼。
  「……」
  許久以後,她才得到足夠勇氣走到他面前。「你對我很好。我知道。我……真的不應該這樣說。」
  慢慢地,他打開一點指縫看著她。
  「……對不起。」她低頭。
  「……」他沒有作聲,慢慢地將手放下來。她不敢正視他。
  「妳……一直,一直,以我為……我為,以我,為恥。」
  她想反駁,卻說不出來。
  「我……我知道。但,但是……但是我,我們,我們至,至少……可以,以以,當……朋,朋友。」
  「當然。」她點頭。
  「可……可以?」
  「當然。我不會再說傷你的話,不管在你或在別人面前。」她抬頭看他。
  他看著她,臉上慢慢浮起淡淡的微笑。

  隔天一早,她又被優美的琴聲喚醒。文蓉對古典樂曲也有深深的喜好,聽得出來是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熱情」。
  經過昨夜的道歉,她開始認真的檢視方文和自己的情況。方文的確是個純真的人,不但對自己好得沒話說,還曾經給她錢,要幫她逃離這樁有名無實的婚姻……這樣的人,怎麼說都是好人。她不該歧視他的。
  甚至,他的外在條件或許不足,但只要不開口也算人模人樣;況且這也不是他的錯。再進一步想,他對音樂的品味可以證明他事實上是個正常人,甚至或許是個有氣質的人。最後,無論如何,她總有一天得和他上床,替他生個孩子。雖然她仍然不止一次地後悔,甚至仍不敢想這件事,但至少,從朋友開始總是應該的。
  她決定從今天開始,試著和這個人當個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該去打個招呼。於是她起床,隨便披個外衣,走到書房門口。正要敲門,又有點不好意思:他會不會衣衫不整?於是偷偷從門縫裏看進去。
  窄窄的門縫只隱約看到一具高級音響。奇怪的是它是關著的。她皺起眉頭:音樂是那來的?禁不住好奇,她沒敲門就徑自開了門:「這音樂真好聽……啊!」她被眼前看到的景象嚇了一大跳。
  這書房竟然巨大無比,而且挑高至少有兩層樓,比客廳還大得多!四周除了一些書櫃和牆上掛著的畫以外,還有中間一架巨大烏黑的平台鋼琴;鋼琴後面是方文,音樂是從方文的手指裏流瀉出來的!
她驚得不敢置信:他竟然會彈鋼琴!?
  方文見到了文蓉,臉上浮起微笑:「嗨!早,早安!妳,好早,今天!」
  她的雙眼圓睜,慢慢地走到他仍然在製造奇蹟的手指。
  「你……你會……你會,會,會……」她口吃起來。
  「我以,以以,以為妳,妳……以為,妳知,知道?」他有些不解,停了下來。
  「不!我不知道!」她道。
  「我……我,我幾,幾乎每,每天,每天彈……妳,妳沒,沒有過,過來……」
  「我以為……那是你放的音樂……」
  他先是一愣,接著露出恍然的微笑。「有,有,有……」他起身到音響旁的一個大櫃子,打了開來,滿滿的一片CD海。「我有時,有時,放。」
  「你……」她注意到櫃子上的,滿滿好幾排的樂譜。「都是你的?」
  他點頭。
  「都是鋼琴譜?」
  「嗯。」
  她右手張開,手指輕輕溜過那些譜。柴可夫斯基、舒曼、莫札特、蕭邦、巴哈、李斯特、理查史特勞斯、羅西尼、德布西……但是最多的,是樂聖貝多芬。
  「我……我喜,喜歡貝,貝……」他笑道,「學,學習,學習障,障障,障礙,又,又耳聾。」
  「學習障礙?」
  「嗯。」
  「……」她又注意到櫃子旁的一個畫架,上頭一張半完成的油畫,畫的只有一隻大大的,美麗的眼睛。「你畫的?」
  他點頭:「還,還有,還有那,那些……」他指著高高掛在牆上的好幾幅油畫。她又驚悸地倒吸一口氣:大部分是山水畫,如夢似幻的美麗景色;還有一幅是一個裸女坐在鋼琴前的背影,她的背部線條,光線的掌握恰到好處,如同浮出畫面一般。又有一幅比別的畫還大的,是梵谷的星空。「臨摹?」她指著這幅畫。
  「嗯,梵,梵谷,喜……喜歡。」他豎起姆指。
  「你……」她呼吸急促,一連好幾聲「你」,好不容易才道:「你……從那裏學來的?怎麼學的?」
  「以……以前,有、有、有,家,家教。可……可是後,後,後來,自自自……自己學……」
  「……」她坐了下來,一手摀著自己的半邊臉,說不出一句話。
  「妳……還,還好?」他關心問。
  「嗯……」她嘆了口氣,慢慢站了起來,走到樂譜前,抽出一本貝多芬的小奏鳴曲,擺在琴譜架上。「我也喜歡貝多芬……彈給我聽,好嗎?」
  他微笑點頭,坐了下來,看著譜便開始彈奏。
  她看著他迅速流暢的雙手像春風流水般在琴鍵上跳躍,他的表情、姿勢、架勢和震盪在屋子裏的音樂溶合成一體,沒有一點滯悶……

  「總經理!總經理!」文蓉在公司門口遇到趙永毅,急奔了過去。他剛和一群客戶談完生意,從辦公室裏走出來,兩三個人還在跟他講話。「怎麼?」他看文蓉急切的樣子,有些愕然。
  「我,呼,有事跟你,呼,談一下,可以嗎?」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待會,我還沒忙完,妳先回去,我一會就過去。」
  「哦……好。」她興奮道,「是關於,關於方文的……」
  「看起來好消息。」趙永毅笑道。
  「我想,我想是的。」她點點頭。
  回到自己的位子,文蓉停不下來,一見到晴琴就興奮地拉著她道:「妳知道嗎?我們完全看錯了他!我們完全看錯了他!」
  「什麼?」晴琴嚇了一跳。
  「方文,我的那個『他』,」文蓉笑道,「妳絕對想像不到,他是個天才!」
  「天才?」晴琴皺眉。
  「對!天才!他的鋼琴和油畫是一流的專業水準!我不是專家,但是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鋼琴?」晴琴有些懷疑。「他彈琴?彈什麼?『何日君再來』?」
  「拜託!」文蓉嗤道,「貝多芬!蕭邦!妳知道蕭邦的第二號即興曲有多難!?」
  「第二什麼?」晴琴也吃驚道。
  「還有,他還臨摹了梵谷和倫布朗的畫!真的好像!」
  「梵谷……?」
  「對啊!梵谷的星空,妳知道嗎?Starry Night?」
  「大概聽過……等一下,他怎麼可能……?」
  「學習障礙。」文蓉道。
  「什麼?」
  「他告訴我了,他得了閱讀困難……叫什麼Dy……Dyslexia的,我在大學就學過一點說……」
  「滴斯……什麼?」
  「還有說話障礙。」
  「說話……就是他的口吃嗎?」
  「妳能夠想像嗎?」文蓉驚異而惋惜道:「他其實比一般人聰明,可是聽說讀寫只剩下聽沒有問題,其它全被剝奪了;一個天才的靈魂被禁錮在這樣難以表達和溝通的身體裏,妳知道那會是什麼樣的痛苦?妳能不能想像?」
  「很難。」晴琴瞪眼。
  「我也這樣想。可憐的孩子……一輩受到多少人的誤解,多少人以為他是笨蛋……」她難過道,但又高興起來:「但是現在他可以證明自己不是白痴了!」
  「怎麼說?」晴琴奇道。
  「妳想,他大可以用他的藝術才能生活,對不對?」
  「嗯……可是現在的社會,行嗎?而且,他不會說、不會讀、也不會寫……」
  「那都是可以克服的,」文蓉堅持,「他在這個公司根本不快樂。這裏不適合他。」
  「妳的意思是……?」晴琴瞪大眼睛。
  「讓他在他的專長上面發展呀!」文蓉理直氣壯道,「留他在這個地方幹麼?事實上我等一下就要跟總經理講!他一定會很高興地答應的!」
  「他會答應?妳憑什麼以為他會答應?」晴琴問。
  「還能不答應?這是他的寶貝兒子哪!他八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多有天份!」
  「妳憑什麼認為他不知道?」晴琴有些不以為然。
  「他一定不知道!不然,他怎麼從來沒跟我提起過?」
  「也許他不喜歡藝術,認為那沒有用?妳想,他當爸爸幾十年了,兒子會什麼他會不知道?妳問過方文了嗎?」
  「……沒有。可是……」
  「不是每個人都像妳一樣那麼欣賞藝術音樂的。事實上,」晴琴壓低聲音,「誰知道?我瞧總經理這個人太過實際,可能不會喜歡這些玩藝。」
  文蓉一想,晴琴說的有道理;自己或許太過一頭熱了。一股熱心被當頭澆了一大盆冰水,冷卻下後不禁化成不太愉快的預感。
  「我還是要跟他提。」她倔強地道。
  「當然,誰知道?」晴琴又將口頭禪掛在嘴上。
  忽然趙永毅出現在門口,對著文蓉招手。晴琴使了個眼色,文蓉深呼吸,整理了一下,走了過去。
  「找我?」趙永毅道。
  「是……可不可以找個地方談?」
  「可以。不過我需要辦點事,我們到外面邊吃邊談,好不好?」
  「當然。」
  他們到對面街角一家高級餐廳。「隨便叫。我半個鐘頭後會有客戶來,所以……」趙永毅道。
  「……首先,我是想道歉……昨天我的態度不是很好。」文蓉道。
  趙永毅笑了。「沒關係。事實上是我的錯。我想我太急了點。」
  「……」
  「就這樣嗎?妳不是有什麼關於方文的事要說?」
  「……」晴琴的話猶在耳際,文蓉真的開始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在找麻煩。「是……」管它!還能怎麼?
  「我發現方文的藝術天賦。」
  沒有驚訝的表情。他果然知道……
  「我發現……」她清了清喉嚨,「方文原來是個天才……一個被關在有缺陷的身體裏的天才。」
  「……」趙永毅微笑,喝了一口水。
  「……你都知道?」
  他點頭。「我當然知道,我是他爸爸。」
  「那你為什麼不讓他往這方面發展?」
  「……」他嘆了口氣,眼睛盯住她:「文蓉,這個社會妳不是不知道:不要說像他這樣的人,就是正常人想完全只走藝術過活,妳告訴我,機率是多少?」
  「有很多這樣的人啊!馬友友不是就很有名嗎?」
  「馬友友不會讀書嗎?」他語帶譏諷道,「還有那些人?」
  她一時也想不起還有誰。「可是他真的很有天分……」
  「妳以為有天分的正常人有多少?」他嗤道,「他能夠有多少勝算?妳得記得他不能說,不能讀,也不能寫!」
  「可是讓他留在這個公司裏就有勝算了嗎!?」她提高聲量,「讓大家看他的笑話,讓他痛苦得要死,看自己是個大笨蛋!這樣對他公平嗎?」
  「至少它穩定!」他生氣反駁,「這裏有我照顧他,有穩定工作,我還替他找了個太太,還有什麼不好的!?」
  「這叫做對他好!?」文蓉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調調,「你根本不把他當自己的孩子;不,根本不當人看!」趙永毅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然後漲紅。「你隨隨便便給他一個位子,隨隨便便安排他的婚事,甚至沒問他高不高興,要不要!你完全不顧他怎麼想怎麼感覺!你跟本以他恥……」
  「閉嘴!」趙永毅吼道。餐廳裏所有的人驚愕地回過頭。
  「妳以為我沒試過!?」他壓低聲音憤怒道,「我請過最好的鋼琴家教來教他!妳以為他這些技巧是怎麼來的?可是這個家教最後還是勸我放棄,因為他除了會彈鋼琴以外什麼都不行……不,連鋼琴也只是半吊子的水準,根本沒有希望上任何學校!我不要他再浪費時間在這些沒有用的東西上面,所以我連提都不跟妳提,我也希望妳不要再提這件事,到此為此;妳只要履行契約上的義務就夠了,知道嗎!?」
  文蓉的臉也因生氣而漲紅:「你說你兒子驚人的天賦是沒用的東西?那個家教,他告訴我,根本就沒有耐心,不是罵就是取笑,甚至會打他,你知不知道?他其實根本都是自己學的,你知不知道?」
  「我不想再說,」他伸起右手阻止她再說下去,「妳走吧!我們沒有必要再談下去。」
  「……」文蓉一言不發站了起來,踏開大步離去。

  傍晚時分回到別墅,文蓉又累又氣沮,躺在沙發上休息。
  「回,回來了?」方文開門進來,見到文蓉,高興道。
  「嗯。」
  「累?」
  她點頭。
  「餓?我……我,我煮,煮……妳,妳想,想吃,吃什?」
  「……」她看了方文一眼,搖搖頭。
  「怎,怎麼?」他有點奇怪。「不……不高,興?」
  「……」她又搖頭。
  「?」他奇怪地看著她。
  「……你怎麼不會生氣?」
  「?」
  「你的爸爸,他這樣對你!」
  方文的臉色黯淡下來。
  「他讓你以為都是你的錯,讓你以為必需去討好每一個人!讓你以為自己是個傻瓜!」
  「……」他站在那兒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你過來!」她命令。他依言走過去到她面前。
  「坐下來,」她拍拍自己旁邊的站子。方文坐了下來。
  「你聽好:以後你別再折磨自己了,這不是你的錯,你和別人一樣有權利過自己的生活。」
  方文默默地看著她,點點頭,低下頭去。
  「不,你沒聽懂;我說,這不是你的錯,你有權利過自己要過的生活。」
  「是,是。」
  「你還是沒聽懂,」她聲音開始顫抖。「功課不好不是你不夠用功,成績不好不是你笨,你不是其它人的負擔,你不需要一輩子靠爸爸媽媽,你也不需要一直犧牲自己……」
  方文頭更低了。
  「你有沒有聽進去?聽我說:從來都不是你的錯,你知道嗎?沒有人應該得到這樣的待遇,努力半天卻永遠得不到一點肯定,再怎麼考也考不到標準,每天讓別人笑自己是白痴,丟家裏人的臉……都不是你的錯!」
  他的肩膀開始顫抖。
  「你是一個正常的人,不!是天才!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文蓉的淚珠滑過臉頰。方文開始啜泣。
  「你……沒有錯……」她哽咽道。他想要站起來,走開,可是文蓉把他拉住,「你要勇敢面對!你聽到了嗎?不是你的錯!」他想把她推開,但文蓉仍緊緊拉著他,兩個人開始拉扯,「你要面對!」她緊抓不放。
  忽然方文抱住她,痛哭失聲。兩個人相擁在一起。

  將近深夜,文蓉和方文兩個人還在聊天。
  「我……我媽媽,她,她難,難過,可……可是,不能,不能,做,做什,什麼。」方文道。
  「因為所有的事都是你爸爸在主導的?」
  方文苦笑點頭。「媽,媽媽,傳,傳統,傳統,女……女人。」
  「我想你媽媽很不快樂。」
  他搖頭嘆氣。「我……我……小,小學,每,每天,回家,回家,在,在哭。爸……爸爸請,請家……家教,我……還,還是不,不行……好,好難過……媽,媽媽也,也跟,跟……跟他,他吵……」
  「他還打你,是嗎?」
  「嗯?」
  「家教。」
  「喔,他……只,只有一,一……次。我,遲,遲到,他……生,生氣。用……用板,板子。」
  「那樣也不應該。」
  「……他……他說,說……我,我一……我一,一定,不,不……不能,不能彈……彈鋼琴。學……學,學彈琴,學……只是,只是浪,浪費,時間。」
  「不能彈?」
  「一……一輩子。」
  「垃圾。」文蓉生氣道。
  「爸……爸爸很,很……相信,相信他。他們……他們是好……好朋,朋友。」
  「所以你爸爸聽了他的意見。」文蓉點頭。「難怪他不讓你彈。」
  「到……到五,五專,專……我才,才……被,診,診斷……有Dy-Dy……Dysle……lexia。呼。」
  「你和你媽媽都很可憐。」文蓉搖頭。
  「……妳呢?」方文問道。
  「什麼?我?我怎樣?」
  「妳……媽媽?妳……妳家,家裏?」
  「我媽媽,」她苦笑,「非常討厭有錢人。她甚至討厭錢。」
  他眼睛一亮,「有……人,有,有人討,討……討厭,討厭錢?」
  「因為她的家裏很有錢,可是非常冷淡,一點也不關心她。哎……很多很骯髒很可怕的事發生。她把這一切都怪罪到富有的家產上。」她解釋。「當她被騙懷了我,走投無路時,她自己的家人不但沒有幫她,還立刻把她趕出去,斷絕親情關係。她自己一個人靠一些朋友支助,邊工作邊上夜校,現在做的就是類似社工和幫忙醫院的工作。你知道,她連現在的男朋友都選了個不會賺錢的!」她笑了一下,「我覺得她的家人愛錢如命,她卻走到另一個極端,看錢是邪惡的源頭。」
  「她……她,偉,偉大。」
  「是呀!」文蓉笑了出來,「偉大得不得了!可是沒錢,什麼都不能做,對不?現在她看那些癌症病童沒有錢醫,又痛心得不得了。」
  「癌……?」
  「是呀,可憐的孩子們……我都不去聽他們的故事,以免自己三天睡不著。」
  「沒……沒錢?怎辦?」 
  「不知道,我想他們可能要辦個募款會吧!」
  方文忽然高興道:「問……問我,我爸!」
  「我早告訴過她啦!可是她不想。她說女兒都賣給人家了,她才不要再去厚臉皮跟人家要錢!」
  「……」
  「我媽脾氣有點怪。」文蓉笑道。
  「沒,沒有。」
  「唉。其實我是心痛我媽媽。還這麼年輕,卻在做這樣辛苦的工作……如果有個有點事業基礎的好男人來照顧她,不是比較好嗎?偏偏是個沒錢的……算了。你知道,我媽才四十出頭,打扮起來還是很漂亮的!」
  「看……看得,看得出……出來。女……女兒,也,也漂……漂亮。」他笑道。
  文蓉有點臉紅,「沒想到你還那麼油嘴滑舌。」
  方文凝視著她的臉,一直沒移開視線。
  「你……怎麼了?」她有點不好意思。
  「沒……對,對不,起。」他趕緊看向別處。忽然他高興道:「要……要不要……聽,聽,音樂?」
  「……音樂?」她有些驚奇。
  「我,我想,想給……給……給妳這,這首,歌,我……喜歡,的,謝……謝謝,妳。」還沒等她回答,就拉著她的手到書房裏。
  「是什麼歌……」她還沒問完,方文已經坐穩在鋼琴前,一陣悠揚的音符清脆響起。接著出乎文蓉的意料之外,他清楚流暢而溫柔地唱出歌詞:
When you’re weary……
  文蓉全身流過一陣電流:那是美國六○年代紅極一時的二重唱,賽門和葛芬柯的大作:惡水上的大橋(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她自己愛極了這首歌,但是最令她驚訝的,是方文富帶感情、毫無滯塞的美麗聲音!她感動地聽著他流利的歌聲和著空靈的琴聲繚繞在屋裏:
Feeling small
When tears are in your eyes, I will dry them all
I’m on your side, oh, when times get rough
And friends just can’t be found,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I will lay me down;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I will lay me down

When you’re down and out
When you’re on the street
When evening falls so hard
I will comfort you
I’ll take your part, oh, when darkness comes
And pain is all around,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I will lay me down,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d water
I will lay me down

Sail on, silver girl
Sail on by
Your time has come to shine
And all your dreams are on their way
See how they shine, oh, if you need a friend
I’m sailing right behind,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 water
I will ease your mind
Like a bridge over trouble water
I will ease your mind

當妳疲憊時
感覺渺小
當眼淚在妳眼裏時
我會擦乾它
我站在妳這邊,啊,當時間難以渡過時
當沒有朋友在身邊時,就像惡水上的大橋一樣
我會躺下來化身為橋;就像惡水上的大橋一樣
我會躺下來化身為橋

當妳沮喪失望時
當妳孤伶伶在街上時
當夜幕沉重地低垂時
我會安慰妳
我會與妳分擔痛苦,啊,當黑夜來臨時
當悲痛圍繞四周時,就像惡水上的大橋一樣
我會躺下來化身為橋;就像惡水上的大橋一樣
我會躺下來化身為橋

航行吧!銀色女孩
航行下去
妳閃耀的時間到了
你所有的夢都將成真
看它們將如何閃耀,啊,如果妳需要一個朋友
我將航行在妳後面,就像惡水上的大橋一樣
我會撫慰妳的心;就像惡水上的大橋一樣
我會撫慰妳的心

  音樂在高亢激昂的激動中結束,文蓉良久才嘆了口氣:「你……歌聲真美!你唱歌完全沒有口吃?」
  「講,講話,和……唱,唱歌,不……不一樣,不一樣的,的腦……腦部,腦部活,活動。」
  「嗯。」
  「所……所以妳……妳的,的夢,夢是什,什麼?」
  「什麼?」她驚奇道。
  「妳的……夢。」
  「夢?」她問。
  「對,夢。我……我可,可以的……的話,我,我幫,幫妳……」
  「……」她想了想,忽然笑起來:「我想住在童話屋裏一天。」
  「童……?」方文莫明奇妙。
  「童話屋,裏面有漂亮的仙女,有美麗的風景,有山,有水,有小天使;然後我的白馬王子會來迎接我……」
  方文聽得一愣一愣的。文蓉噗哧一聲笑開了:「開玩笑的。」
  「……?」
  「我猜我可能想有一個自己的小飲料店吧?但是其實我對經商不是很行,所以這只不過是胡思亂想而已。嗯,也許我想當老師?你知道,我大學修的是社會學,多少跟教育有一點點關係。」
  「……」方文忽然微笑。「也……也許,我,我……可可,可,可以,幫。」
  「哦?」她揚眉。
  「再,再說。」他有些故作神秘道。

  「媽!我要告訴妳一個大驚奇!!」一個禮拜以後,她找了個時間回到了媽媽家,一開門便興奮叫道。「……喔……陳叔。」
  一個高瘦的男人和文蓉的媽媽坐在一起,似乎正在討論很嚴重的事。媽媽的臉上還掛著淚痕。
  「文蓉,回來了?」陳叔回頭看到文蓉,打了聲招呼。
  文蓉點點頭,沒有出聲。陳叔低聲對文蓉的媽媽說了些話,站起身來,微笑點頭,便開門離去。
  「……怎麼回事?」
  「……妳不高興聽的。」
  「說嘛。我聽。」
  「……妳得要有心理準備。不會很好聽的。」
  「……是陳叔。我知道。」
  「陳叔?」
  「他欺負妳了,對不?」文蓉怒眉倒豎,「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人!」
  「女兒,妳從那裏想的?」
  「他剛才的表情就是不對!而且我一回來就匆匆離開……」
  「因為他知道妳很久沒回來,要讓我們有時間獨處!妳總是魯莽地下判斷!」媽媽有些生氣地教訓她。
  「所以……不是他?」文蓉聲音變小。
  「當然不是。」
  「那……是什麼?」
媽媽回復哀傷:「有個孩子去世了。」
  「……」
  「我們本來可以救她的。」
  「……是小惠?」
  媽媽點頭,眼淚像潰堤般落下。「我最後一次去看她時,她整個人腫得像個氣球,身上插了一堆導管……才五歲的孩子……我跟她說話,我知道她已經聽不到了,我說:『對不起』,因為我們沒辦法救她……她的爸媽沒有錢,我們的錢也不夠……」
  「……」
  「現在,她的哥哥也病發了。一樣的病。他害怕得不得了;他親眼看到自己的妹妹怎麼受折磨的……」
  「怎麼會這樣……」文蓉緩緩坐下來。
  「我們猜是家族性遺傳。」
  「……」
  媽媽擦了擦臉,吸吸鼻子,整理自己一下。「對不起,妳一回來就讓妳煩這種事。」
  「沒有的事。」
  「和這個方文相處得還好嗎?」
  「……」文蓉微笑,向後躺到椅背上。
  「哦,好像不錯?」
  「哈!還好啦!這一個禮拜真的發生了很多事,才讓我真正的認識他!」她把發現方文原來是藝術天才的過程告訴媽媽。
  「真的!」媽媽驚異道,「真了不起!」
  「嗯。我真的替他痛心:一個被鎖在缺陷身體,無法表達自己和了解文字的天才靈魂……一生被多少人誤解,就連自己的爸爸媽媽,甚至太太,都認為他是白痴……」她搖頭嘆氣。「我現在希望能夠讓他快樂起來,讓大家認識他,知道他是個好心又才華洋溢的人……」
  媽媽看著她,忽然道:「妳喜歡上他了。」
  文蓉如夢初醒,臉頰有些緋紅:「沒……沒有啊。」
  媽媽微笑沒有說話。
  「……哎呀,當他是朋友啦!他那麼可憐,我同情他呀!」
  「是好朋友。」
  「是啊。妳知道,」她笑道,「這一個禮拜我們都聊天聊到很晚呢!我真沒想到自己這麼有耐心,可以聽他這麼一直講!」
  「哦?」
  「其實,我想,因為他說話的樣子,我都必須很專心聽他說,不能插嘴,也不能替他把話說完,反而讓我成為一個很好的聽眾。他也是:他只剩下聽的能力還在,當然就是努力聽了。」
  「反而成了變相的祝福。」
  「是啊。我們像好朋友一樣,這幾天相處得很愉快。」
  「那就好;」媽媽按住文蓉的手。「那就好。」然後又回復到淡淡的哀傷:「可憐的孩子,囚禁在缺陷的身體裏……但是至少他還能有機會高飛起來。他還有機會。」

  「方文?」文蓉回到家裏已經是傍晚。
  「回……回來了?」方文遠遠在書房裏喊道。
  「你在忙?」
  「沒,沒有,沒有!」他從書房裏出來,有些慌張的樣子。「我我我……以,以為,妳妳,晚……晚餐,不不不不……不回,不回來?」
  「你好像有點慌亂?」她疑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沒。只……只,只是,妳早,早回……」
  「是呀,早了一點。」她放下皮包,踢掉高跟鞋,把自己丟到沙發上。「喔……舒服。」她伸懶腰。「明天是週末呢!輕鬆。」
  「嗯。要……要吃,吃什,什麼?」他坐到另一個沙發上。
「你別煮了!」她道,「我還不餓。」
  「……」
  「最多我們出去吃。」她伸伸舌頭。
  「我……」方文欲言又止,像洩了氣的皮球。
  「聽著,」她道,「我喜歡吃你做的菜,可是我不覺得你該這樣一直做所有的事。你又不是我僱來的僕人。」
  「……」
  「你不可以一直覺得比別人低,需要一直來討好我。」
  「……」他一言不發。
  她嘆了口氣。「好啦,不然你做,我洗碗。」
  他笑了。「好。」
  他正要起身,文蓉忽然想起:「對了,可不可以先跟你討論一件事?」
  「?」
  「……是有關於錢的。」
  「錢?」
  「唉,」她坐起來,「有個醫院的孩子死了。她的哥哥也生一樣的病,還有很多其它小孩,可是他們都沒有錢。我媽媽傷心得要死,她和陳叔還在四處設法籌錢,我怕她把自己累得……」
  「……」
  「你……可以幫忙嗎?幾十萬就好,我想。」
  她以為方文這樣好心的人一定立刻答應,誰知道他竟然搖頭:「不。」
  「不?」她大驚,「為……為什麼。」
  「我……我沒,沒沒,沒有……錢。」
  「沒有錢!?你不是告訴過我,當時的七十萬……」
  「我所,所有,所有的的……錢,全被……被爸,爸爸拿,拿去。」
  「被拿……!」文蓉驚道。
  他無奈點頭。「我兩……兩次,兩次給,給妳,給妳錢,他……不,不高,高興,把錢……全,全部……」
  「原來……」
  「……」他無奈地聳肩。
  「……所以,你現在一毛錢也沒有了?」
  「差……不多。」
  「……」她躺回沙發上。
  「對……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
  「……找,找爸爸?」
  「……再說吧。」她點頭。
  沉默了一會,方文站起來,「我……去作……」
  「嗯。」
  忽然他停了一會,又坐了下來,臉上表情有些詭譎。
  「……妳,妳記……記不記……記得,妳……的夢?」
  「夢?」她奇怪道。
  「嗯。」
  「……那個夢?」
  「童……童話,童話,屋……那個。」
  「喔,」她笑了。
  「妳……來。」他招招手。
  「?」
  「來,來呀。」他走到書房門口。
她奇怪地跟著他。
  「噓……」他手指頭放在嘴前。「這所,所……所有的,都都,都……是妳,妳的!」他興奮道,右手把門推開。
  剎時一片奇異的景象呈現在文蓉眼前:巨大的書房裏,四面牆上從天花板到地板滿滿的都是一張張美麗絕倫的風景畫,有花、有草、有樹、有山、有藍天、有雲、有溪流、有鳥兒松鼠……彷彿置身仙境。
  文蓉被這景色震懾住了,慢慢地走進這綺麗世界。
  「全,全部都,都是……美,美麗的,的風,風景。給,給妳,妳的。」方文道。
  「那……那邊,」方文指著頂上的幾幅山水,「妳,妳要……要的山,山和,天天……天空……」又指著前頭幾幅畫,有幾個小天使拿著弓箭作勢要射:「妳的,的……天使。」又指著左邊幾幅,都是一些彷文藝復興時期的人體藝術畫,有男有女。「那……那裏,也,也許,也許有……王,王子。」再指向右邊:「那,那些是……馬,」都是肥胖慓悍的駿馬,「有白……白馬。合起,起來,是……白,白馬王,王子。」他笑了。
  文蓉驚異不已地看著這一切,難以置信。「都是你畫的?」她小聲道,好像怕大聲一點就把這夢境給弄消失了一樣。
  「嗯。」
  「……好漂亮……」
  「最,最後,是仙……仙女。」方文帶她走了幾步,指著右邊的整面牆。「這……這是仙,仙女。」
  文蓉抬頭,大大地倒吸一口氣:至少有七、八公尺寬,十五、六公尺高的一整面牆由一幅幅的油畫拼湊起來,組合成一個穿著藍色薄紗,手拿著仙女棒,低頭微笑著的仙女!
  那仙女的臉龐如此熟悉……就是文蓉的臉龐。
  原來那天看到他只畫一個眼睛的油畫,就是在畫這個仙女。
  「妳……妳,是仙……仙女。」他低聲在她耳邊道。
  她凝視著那仙女,良久良久。忽然鋼琴奏出美麗琴聲,是月光曲。方文修長的手指委婉地敘述浪漫純真的愛情火焰。
  彈完之後,文蓉已經坐在他的旁邊,靜靜地看著他。
  「喜……喜,喜歡?」
  「喜歡。」她在他身旁耳語。
  然後,她微張的朱唇漸漸靠近他,他可以感覺到她如蘭的吹氣;終於,她的唇輕輕地和他的唇印在一起。她吻了他的臉,他的頸;他們伸出雙臂擁住對方,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忽然他停了下來,輕輕推開她。
  「?」
  「我……我們……不……」他搖頭。
  「什麼?」
  「我……我,不好……」
  文蓉笑了,伸手抱著他。
  他看著她,憂心道:「妳……妳,我,我……我不,不是……不是很,很正……正常……」
  「噓,噓,噓……」她輕聲道,右手食指輕放在他的嘴上,「噓……」然後把自己的外衣解開,胸罩也輕輕鬆開。她拉著他的右手,將它放到自己左邊赤裸的乳房上。
  方文從來沒有交過女朋友,更別提碰女人的身體,第一次觸摸到女性這樣隱私的部位,那樣的柔軟滑膩,溫暖的肉體下隱約可以感覺到顫動的心跳;他嚇得不知所措,驚悸地吸了口氣。
  「我……我……沒……沒有……沒有經,經,經……驗……」他緊張道。
文蓉凝視著他,微笑:「我也沒有。」

  第一道陽光射進屋裏的時候,倆個人還相依偎著。
  文蓉先醒來了。她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看著陽光在自己和方文赤裸的胴體上染上一片金黃,看著他像孩子般睡著的臉,文蓉微笑著。
  多麼幸福啊!她想著。眼前這個純真善良的男人可以為了她而犧牲一切;他又是多麼溫柔體貼,又這樣的有才華!可憐的他受盡了嘲弄磨難,一直被禁錮著;現在我要幫助他,讓這個靈魂自由……
  漸漸的,一個想法在她的腦海裏形成了。
  忽然方文醒了。他睡眼惺忪地四處張望,有點不知身在何方。「早安,」文蓉笑道。
  「……」慢慢地他才回想起為什麼自己在這裏,臉上浮露笑容。文蓉輕撫著他的胸膛,「睡得還好?」
  他點頭,拉過她的手,將她輕輕拉到懷裏,倆人感受著對方的體溫。
  「我們是不是太快了?」文蓉忽然捉狹道。方文哈哈大笑起來。
  「方文,」她輕道,「你真是個好人。」
  「……」
  「你知道,」她興奮地道,「我有一個想法,可以幫我媽,還可以讓你的靈魂自由!」
  「靈……自……由?」他丈二金剛。
  「對呀!你這麼有才華,卻被鎖在這個鐵籠子裏,做自己痛恨的工作,那不是不自由嗎?」
  「……」
  「你想知道我的想法?」她又高興又故作神秘。
  「嗯,」他點頭,明顯地被她的熱心感染了。
  「仔細聽好喲……」她調皮地拖長尾音,「我的想法是……辦一個你個人的演奏會!!」
  方文的表情如墜落冰窟般地僵住。
  「這演奏會同時是義賣會,要大家熱心贊助癌症病童的醫藥費!這樣我媽就能湊到錢,你也可以一展長才,是一舉兩得、一石二鳥、一箭雙鵰!」文蓉興高采烈地比劃手勢。
  「……」他漸漸鬆開擁著她的雙手,不發一言地坐了起來。
  「怎麼了?」她奇怪道。
  「……爸,爸爸……」他只說這兩個字。
  「爸爸?這跟你爸有什麼關係?」她大奇。
  「他……他,他會,會生,生氣……」他沮喪道。「他不……不,不要,不……唉。不要,不要我……碰,碰音,音樂,畫,畫畫。」他回頭:「我,我是…偷偷,偷偷的。」
  「他完全不了解你!」文蓉生氣道,「他沒有任何權利這樣把你鎖起來!聽著!看著我!」他抬頭看她。「你已經快三十了,你的才能一定可以讓你自立起來,不用依靠任何人!再怎麼樣,我們都在一起!」
  「……可是……」
  「還有什麼可是的?」
  方文搖頭:「妳不……不知道……金,金教,教授……」
  「什麼金教授?」
  「家,家教。」
  「哦,那個垃圾老師?」
  方文苦笑,又憂傷地搖頭:「我答……答應,答應他:不再……不再彈,彈琴。」
  「答應?」文蓉大奇,「他要你答應他,不再彈琴?」
  「一……一輩,輩子。我……我以,以前,我……我說,說過……」
  「我知道你說過,但我不知道他竟然要你約定!這算那門子約定?」文蓉氣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有一天,」方文奮力解釋:「我……我練,練習一,一個……一個很,很難,難的曲,曲子,他……生,生氣,說……說我,我笨,糟……糟榚。他不……不教,不教,我了。然,然後……要,要我發……發誓,發誓再……再不,不,不……不,不碰……」
  「不碰鋼琴?」
  方文點頭。「所……所以,所以我,所以……我,我彈,彈不,不好。我……不,不是好……不是好,好……材,材料。」
  「……」文蓉秀眉倒豎,良久以後才道:「如果你真的彈不好,不教你就算了;為什麼要你發誓不再碰鋼琴?沒有道理!那時你幾歲?」
  「十……歲。」
  「一定有問題,但是……是什麼?」她想了想,忽然道:「不管怎麼樣,如果有人說你不行,嘲笑你,那個人不是不了解你,就是在騙你!不要相信那些人,即使他們是你的爸媽!!」
  「……」方文有些驚異。
  「沒錯!就是這樣!」她激動道,「我決定了,就是要辦這個演奏會!為了你,為了我們!」方文忙道:「好,好……別……別太,太激,激動。」 她站了起來開始踱步,沒有注意到方文仰慕地望著她的胴體。「不管多難,我一定給它辦出來,為了我媽,為了你,為了我們!嗯……你在看什麼?」
  「……」他幾乎是貪婪地看著她。「哎呀!死色鬼!」她嬌嗔,打了他一下。方文不好意思地縮頭。
  「可……可是,可是……演,演奏,演奏會,要,要要,要……很多,很多錢。」
  「嗯……」她低頭想了一下,「你想你爸會不會幫忙?」

  「演奏會?」趙永毅整個人靠到椅背上去。
  「對,我相信方文,他的技巧和技術,絕對可以吸引許多人來觀賞。」文蓉道。
  他們在趙永毅的家裏,除了趙永毅和文蓉外,方文和他媽媽也在,四個人圍著客廳坐成一圈。
  「……」趙永毅的表情越發難看,方文和媽媽低下頭來。
  「劉文蓉,妳知道妳越來越超過我們當初契約上的約定了嗎?」他冷冷道。
  「我知道,我做得比契約上要求得還多,」她道,「那不是很好的事嗎?」
  「好?」他大聲起來,「妳才認識他多久?妳知道什麼對他好?」
  「有時候認識和了解不是以時間衡量的。」她道。
  「妳的意思是我不了解他,妳才了解他?」他冷嗤。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想討論這個演奏會。」
  「……」趙永毅一動不動地盯著文蓉,良久之後才道:「我可以替妳媽媽湊到一百萬。」
  「……」大家都沒有說話。
  「妳也不用還了,就算我送妳。」他從口袋裏拿出支票,「惟一的條件就是絕不要再提起什麼音樂,什麼演奏會的事。」
  「你為什麼那麼害怕?」文蓉突然問。
  「什麼?」趙永毅怒問。
  「文……文蓉……」方文想圓場。
  「不要這麼大聲……」趙媽媽勸道。「妳先安靜,」趙永毅對太太回道。
  「你在害怕,怕這個你引以為恥的兒子會讓你丟臉?」文蓉道,趙永毅臉色漲紅。「還是在怕他萬一成功了,你就沒辦法理直氣壯地替他安排生活……」
  「妳閉嘴!妳這個莫明奇妙的女人!」趙永毅暴喝,所有的人驚嚇了一大跳!「我才知道什麼對他最好!妳是什麼東西,敢說妳知道他了解他?我是他爸爸!妳知道嗎?我是他爸爸!」
  「我是他太太!」她回喊過去,「我是要和他一起生活後半輩子的人!」
  「後半輩子?」趙永毅冷笑,「兩年後妳就把他丟掉像丟破鞋一樣,後半輩子?」
  文蓉怒目盯著他,慢慢站起身來。
  「你不幫忙,沒關係。我們自己設法。」她道。遲疑了一下,方文有些顫抖,但也站了起來。倆個人牽著手走到門口。趙永毅和他太太有些驚異地看著這一幕。
  走到了門口,文蓉又回過頭來,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重重地道:「我是他太太。」
  門關上了。趙媽媽回過頭來,看著一動不動,有如一尊石像的丈夫。

  「那位?」老董事長趙力行的管家林媽媽回應門鈴。「哎呀!方文!文蓉!」她高興道,「怎麼有空來?」
  「我們來看爺爺。」方文與文蓉和林管家抱了一下。「他還好嗎?」
  「唉……精神還不錯,但是情況不太樂觀。」林管家搖頭嘆道。
  他們進去房間,趙力行似乎陷在床裏更深了些,也沒有聽到他的大嗓門。不過他一見到文蓉和方文,仍然笑容滿面:「嘿!看是誰來了?我的好孫兒孫女!」
  「爺爺!」文蓉坐到他床沿,「好久不見!」
  「小娃娃比上次更漂亮了,」他伸手輕輕捏了文蓉的臉一下。「方文,有沒有好好對人家?」
  「嗯。」方文笑著點頭。
  「我不會讓他欺負到我的,」文蓉調皮道。趙力行哈哈大笑。
  「看來你們現在可好得很了?」趙力行笑問。
  「……」倆個人相視而笑。「爺爺,你說過事情常常不是表面上那個樣子,就是指方文,對不對?你早就知道方文的才能,對不對?」文蓉問,「你為什麼不在當時就告訴我?」
  趙力行哼笑一聲,「我知道妳是個好孩子;妳會看出來的。自己去發掘事物的真象,常常比讓別人直接告訴妳,更能讓妳震撼,讓妳學習。」
  文蓉若有所思地點頭。「爺爺,你說的話都很有道理。我會好好記得。」
  「來找我不只是來看我的吧?」趙力行眨眼道,「是因為永毅?」
  文蓉和方文面面相覷,驚異他的料事如神。
  「爺爺,你猜對了。你真厲害。」文蓉道。
  「我從不猜測,」他道,「我收集情報,小心推理。」
  「……我……我跟他吵架。」文蓉嘆氣,「我不是有意的。但是……」「你們需要我的幫忙?」趙力行插口。
  「……既然爺爺都知道,我們也直接說了:我們想辦一個義演鋼琴會,需要一些金錢上的贊助……不知道爺爺……」文蓉道。
  「……」趙力行苦笑,搖搖頭:「對不起,我可能幫不上忙。」
  「哦?」兩個人都失望道。
  「自從你們結婚以後,我已經把公司所有的權利和財產權全給永毅了。那是約定的一部分。」
  「約定?」文蓉奇道。
  「……該讓你們知道了。」趙力行摸摸下巴。「大概一年以前,永毅的經營出了點問題。他一直經營得很好,有聲有色;可是因為太多的成功讓他太忘形,終於因為太衝動太急的投資而出了紕漏。其實嚴格說起來,也不完全是他的錯。」
  「……」
  「那時我還覺得身體好得很,公司的主控權和許多大筆資金其實還在我手上。他慚愧地來找我,要我幫他這個忙。他是我的孩子,我當然幫他。
這件事之後,我健康立刻出了問題,他大概也忽然發現自己還沒有完全掌握整個事業,於是問我是不是應該將事業全部轉給他。他這麼做,我知道他沒有個人的私心,是真心為了全家族的利益,我當然會給他的。但是我覺得仍然有些事情不對勁。」
  「問題?」
  「永毅是個好人,但是他把所有的心思完全放在事業上,如何讓它更成功,如何拉更多客戶,如何擊敗對手……他完全地要成功,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唉,說起來這是我的錯,是我從小就給他這樣的觀念,等到發現不對時已經來不及,他已經是那樣的人了。」
  「看得出來。」文蓉苦笑。
  「嗯。他的心力完全在工作上,沒有一點時間給對他真正重要的東西:他的家庭。他的太太和孩子好像溫室裏沒人管的花一樣,表面上有陽光有水有空氣,又被保護得好好的,事實上是在自生自滅。尤其……方文的缺陷更讓他不想面對,甚至引以為恥,只得全心力投注在事業裏來麻痺自己。
  我決心要他把心力轉一些到家裏去,尤其是方文這個可憐的孩子。所以我告訴他,只要方文結了婚,有了孩子,我會把公司整個完完全全的交給他。誰知道他竟然以為我在跟他交換條件,於是終於找上了妳。」
  「原來!……」文蓉大大地震驚。
  「哼!」趙力行笑道,「本來他找妳是以為妳好控制,想不到妳竟然跟他槓上,成了他的頭痛。」
  「好控制!?」文蓉生氣道,「他當初找我時不是那樣說的……」
  「他當然不會告訴妳這些。」趙力行嗤笑。「我當初就是怕他隨便給我亂找一個,什麼外籍新娘或是公司裏那個倒楣女職員,那種只能說好的女人來給我濫竽充數,我才要求他要替方文找一個能夠有交往,有感情基礎的對象。我早知道他會把方文當成個籌碼還是貨品……」
  「咦?」文蓉有些奇怪,「等一下,他告訴我你的弟弟就是娶了外籍新娘……」
  趙力行意味深長地一笑。「我弟弟是自殺死的,沒錯;可是他死時跟本沒有結婚。他是精神壓力太大一時想不開走的。」
  「什麼!?他騙我?」文蓉不敢置信。
  「當初妳應徵工作時,他們怎麼跟妳說妳錄取的理由的?因為妳很主動?又很會處理衝突?」
  「他們……他們說我主動接電話……」
  「放屁!」趙力行冷笑。「說出來可能會傷了妳的心,但是當妳進去等候室以後的五分鐘,他們就決定要妳了。妳的資料早已經被他們查得一清二楚,連妳小時候拔過幾顆牙都有記錄。當然,不只是妳,所有應徵的女孩子被調查並加以比較。妳知道妳為什麼雀屏中選?」
  文蓉搖頭。
  「第一,妳的外型不錯;不是那種太搶眼的類型──那種類型多半也會帶來麻煩。然而妳看起來的感覺很清純,很有氣質。這就是最好的類型。第二,妳的家裏人口簡單不過,只有一個相依為命的媽媽,這樣可以省去許多麻煩。第三,妳們家窮得要命,這樣的人最容易陷入錢財帶來的舒適生活的陷阱,最好用錢控制。第四,也是最後一點:妳才剛從學校出來,人又單純而涉世未深,最最容易聽話。」
  方文在一旁搖頭嘆氣。文蓉一陣驚悚:每一個都幾乎應驗了。這些陷阱真的的確是厲害而令人招架不住!
  「所以……」她苦澀道:「那些什麼電話,什麼衝突試驗……」
  「都是煙霧,只是要做給妳看的,讓妳相信他們有在篩選。事實上不論妳的反應如何,他們總會想出理由說妳就是他們要找的人。不過那個衝突的試驗倒有一點目的:給妳個下馬威,讓妳進來之前已經先矮了一截。即使後來跟妳道歉,他們推斷這樣妳應該再也不敢違拗他們。」
  「……」
  趙力行伸手喝了口水。「妳該高興了,瞧瞧妳現在不是向他們證明自己不是省油的燈;他們太小看妳了。」
  「可是……」她忽然奇道,「你怎麼知道這所有的事?」
  趙力行得意地大笑:「連永毅這隻狐狸都以為瞞過了我,他還以為整個公司都是他的了……他以為老爸我白手起家創立這個企業是怎麼來的?公司上上下下有那些事能夠逃得過我的耳目?」
  「你僱偵探?」文蓉猜。
  「我僱偵探?我僱偵探!?」他大聲叫道,「公司裏不知道有多少隻眼睛耳朵是我的,我用得著僱偵探!?妳這小妮子也太天真了,難怪和方文是一對!」
  方文和文蓉倆人嘻嘻傻笑。
  「……」趙力行忽然靜下來。兩個人都不去吵他。 
  「我其實還有可能把錢收回來,」他終於道。「我可以把一些權益再轉回我名下。但是那表示我和永毅的關係決裂。你們希望我這麼做嗎?」
  「……」兩個人都搖頭。
  「我也是這麼想。」他點頭。「方文,我知道你爸爸在某方面傷你很深。可是相信我,他已經在盡他所能的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他其實是個好孩子。」
  方文默默點頭。
  「他其實是個好孩子,一個好人。」趙力行輕聲道。「相信我,你們最後會看出來的。」
  文蓉靜靜地看著趙力行,輕輕趨身向他,給他一個擁抱。

  「我們去向各大企業的頭頭邀請贊助,」他們走出趙力行的房子時,文蓉對方文道,「我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完成這件事。」
  「嗯……只,只能這,這樣了。」
  「我們甚至可以向觀眾保證:如果覺得彈得不好,立刻退錢!」
  「……」方文搖頭微笑。
  「我對你有信心!你也要對自己有信心。」文蓉安慰道。
  忽然林管家開門出來,對著兩個人道:「方文!文蓉!爺爺要再見你們!」
  文蓉和方文面面相覷。兩人趕緊回到屋子裏。
  「爺爺有事嗎?」文蓉一進房間便問。
  「我想到可以幫你們的方法。應該早點想到的。」趙力行微笑。
  「真的!?」兩個人眼睛一亮。
  「對我來說是舉手之勞,真正的工作還得你們自己去做。」
  「告訴我們,我們一定全力去做!」文蓉興奮道。
  「這裏,」他從床頭櫃上拿了一盒名片,「都是跟我有交情的企業人士。跟他們報我的名字,再讓他們看到你們的誠意;也許必要的時候秀一下方文的實力,相信你們會得到他們的贊助。」
  文蓉接過這一盒名片,高興得手都要發抖,忍不住跑過去抱著趙力行,望著臉頰便一個響吻。方文激動地握住爺爺的手。
  「好啦好啦!小娃娃最煩人的,去罷!」爺爺又恢復了大嗓門,笑罵道。

台長: 深林夸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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