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書寫,我詮釋~柯品文 生活不僅是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高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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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先閱讀之四---< 秘 密 >

摘錄自短篇小說集《漩渦》
作者:柯品文
聯合文學2005年6月出版
*圖片摘自高雄市新聞局網路攝影集*

< 秘 密 >

某一天，當李朝順開始發現自己竟然也可以獨自擁有一項「秘密」是真正只屬於他自己所完全擁有與掌握的時候，他才不知不覺的覺察到，在夕陽餘輝映照下自己那張以為死去已久的臉龐，彷彿開始出現復活的生機時，不禁面對玻璃窗內自己的那張黝黑的老臉莞爾的笑了起來。
1

老人李朝順是在民國八十六年間住進一家私立精神療養院的。

不過說起那一天，他被帶走離開高雄左營的三合院老家時，李朝順看來似乎完全沒有任何一絲對老家眷戀與不捨的表情。

將被救護車帶走的時候，他乾皺的嘴唇旁還堆擠著一道乳白色口水，且語無倫次一副嘻嘻哈哈的癲狂模樣，傻傻呼呼地就跟著男護士坐上米白色的醫護車給載走了。

行經醫院的這一路上，他一面左顧右盼地朝窗口外的行人傻笑，一面喃喃地自言自語起來，想起李朝順那副天真的模樣就好比稚氣的小朋友，手裡拿著點心麵包隨著大人坐上車，興高采烈地準備去遠足旅行一般。

匆匆的，五、六年幾年過去，鄉裡的左鄰右舍要不是偶爾還會看到李家那戶陳舊破敗的紅磚塊屋的話，恐怕人們似乎早已忘了李朝順當年無故發瘋的這件事實。

記得那時候，大家看著他突然從自家裡的廳堂跑出來，衣衫不整地在巷子裡跑上跑下，口裡亂喊大叫的並且喃喃咒罵路過的行人，於是那些愛嚼舌根的鄰居就推斷他應該是發瘋了，尤其當醫護人員將他送到醫院後再經過精神病醫師診斷證明後，大家於是更堅信不移地認定李朝順確實是已經發瘋了。

不過說也奇怪，突然發生這種怪事，但根本就沒有人知道，究竟李朝順是如何發瘋的？以及為什麼會發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恐怕就連他自己的親生兒子李祥也不知道。

李朝順發瘋之後的那幾天裡，李家的左鄰右舍那票男人女人，大家無不仔仔細細地回想李朝順發瘋之前的任何異常舉動，甚至從他發瘋之後的胡言亂語中，找尋隻字片語來猜測究竟原因何在。

於是一些是是非非的謠傳就偷偷地從街頭巷尾中產生出來。

剛開始有人傳說是因李祥在外工作繁忙而疏於孝養慰問他老人家所致、也有人猜是李朝順熬不住老年的孤寂與落寞所造成的自律神經失調與精神壓力所致、更有人叨叨竊竊地傳言他老人家這年頭犯了太歲爺，再加上他老婆太早過逝，長久以來，內心遭受強大打擊而終至崩潰所形成，甚至謠傳到了後來，還有人私下謠傳李朝順只不過是故意裝瘋賣傻，藉以求得他唯一的兒子李祥以及左右鄰居們的同情與關心罷了。

然而，不論那一種說詞說法，對李朝順的兒子李祥而言，他總可以當成是充耳不聞。

對於那些大大小小傳進他耳縫裡的每一句謠言，自始至終他一直把它當作是耳邊風，根本就未曾加以理睬或加以反駁，很自然的，李祥也就更懶得去予以承認或是加以否認一切攸關的說法了。

不過把話給說回來，李朝順待在精神療養院的這段日子裡頭，恐怕是連他自己想起來也挺好笑的，因為李朝順幾乎是忘記了他自己活著的存在。某些時候，他甚至還會無端猜測的懷疑起自己是否還處在活著的狀態下？以及這個世界是否仍舊不停地繼續轉動著？
　　
這話該怎麼說？

或許只要他願意把眼睛睜開，並且專心地朝向前方注視，那些過去早已發生過的或者是未來尚未發生的事，不知怎地就那麼一椿緊接著一椿清清楚楚地一一浮現輪轉在他的眼前重覆撥放，就如同一面鏡子般，將他的過去與未來毫無保留的給徹底映照出來，與其說是一種魔術的幻覺，倒不如說是一種超凡的透視能力來的恰當，這也就是為什麼李朝順會開始懷疑起自己自身存在與否的問題了。

然而，直到如今，始終依舊沒有任何人發現李朝順具有這種透視未來與過去的超能力。

確實當李朝順剛被送進療養院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一致性且合理的把他視為是一個拿刀亂跑亂叫的瘋子，就如同這間瘋人院裡的其他瘋子各自有著他們當初發病的症狀一樣，療養院出現他的存在，這對於其他患有精神疾病的病患而言，可以說根本就毫無任何影響與關聯。

倒是具有這種透視未來與過去的超能力，連李朝順自己本人都莫名地感到震驚與訝異，其實嚴格說起來，要不是因為待在那間簡陋而老舊的療養院裡的日常生活顯得既單調又乏味的話，恐怕李朝順他終其一生都還無法知道原來他自己具有這種為人所不知的超能力。

2

剛住進這家私人的療養院的前幾天，對李朝順簡直有如一名尚不知自己犯罪的囚犯被冠上患有精神分裂疾病的罪名而判決關進一座監獄牢籠般。

一間小小的斗室內，緊緊並排著八張狹窄木板床，每一張自己的床單上都極為顯明地遺留著前一個早已離去的或者尚未離去的瘋人的痕跡，那些痕跡有因暗瘡所流出的黃色濃液、也有因嘔吐穢物所積的污點以及他們發呆時所淌下的口水汙漬。

其實只要一推開那間斗室的小門，一股因男女老少群聚而產生腐酸的臭氣味就直叫人薰得喘不過氣來，在療養院內的每一天生活，李朝順挑了這間斗室內最靠近窗外的第八張老舊病床度過。

待在瘋人院裡愈久，李朝順愈是覺得自己已經不再屬於這個世界，而他自己彷彿也好似只存活在他自己所建造出的泥沼當中，處於愈是想要掙脫就愈無法跳開且只有慢慢地等待自己一寸接一寸地被泥沙吞蝕的恐懼，如同死亡一步步侵蝕腐化他。

於是，他選擇把自己隔離起來，在這隔離的階段中，他藉以假裝發呆或者發愣來度過那些漫長的日子。

事實上，每天二十四小時裡，李朝順至少睡了十二個或是十四個小時，最後只剩下幾個小時需要用吃飯、大小便、接受治療、回憶、被迫與其他病友共同生活來強迫自己填充時間。

每天清晨，李朝順總被院裡的其他病患所發出的噪音所驚醒，接下來那些哭聲、吼叫、哀嚎、狂笑以及胡言亂語等，就像遠古時代精靈族與鬼魅族的癲誑吼聲，將他推向一個連他自己都容易遺忘掉自己的深淵當中，正因如此，李朝順不得不開始思考並找尋一套屬於他自己的生活方式來適應這樣的環境。

待在療養院的前一、兩天，李朝順所面對到的問題就是不知該如何打發時間。但他又無法認真模仿其他精神病患的瘋言亂語，或許是因乏味吧！沒有多久，李朝順就學會了玩用回憶來追回憶的遊戲，且在回憶當中竟不曾有一刻的厭倦，也因此他得到一些關於消磨時間的樂趣。

於是，他首先開始回憶以前的高雄老家……

從三合院老房子的一個屋角開始，順著走一圈，專心地記下回憶中的每一樣東西。

剛開始時，一、兩分鐘回憶就立刻結束了，但是，每反覆一次，時間就得花的更長一些，因為他堅持要把每一件家俱都像真正看到一樣地呈現在眼前，然後是每一件家俱上面或者是裡面的每一樣物品，再來則是每一樣物品所可包含的每一個小細節，以致於每個細節內的更小細節部份，那怕是一個小缺口，或者是什麼材質的外皮、與破碎凹凸的邊緣以及木器上細小的紋路和色澤……. 等，同時，他也強迫自己把這種回憶包括印象中的一點一滴從頭到尾認真記起來，不得有任何一絲遺漏。
幾個星期後，他竟然可以將近一個小時處於不動的回想狀態，只是為了記下他所有回憶中的點滴事件，甚至到了後來才發現到，好似想得愈多就愈有更多的細節不斷展開顯現，包括那些忘了一半的，或是不慎失察的遺失物件，彷彿這些從他回憶中浮現出來的往昔畫面，永遠毫無止境的翻湧而上。

如此一來，李朝順才體認到一個人在外面的有形世界即使僅有一天的短暫經驗，他也可以極為容易地借由回憶而渡過一段漫長悠久的時光。
這樣用回憶追回憶的遊戲，使得李朝順儲存且串結起足夠的回憶，成為身在療養院內的無聊消遣。

顯然地，就某種意義而言，比起他一整天待在療養院裡無所事事的事實來說，不能不算是另一種等值的補償，而且，如果拿李朝順和其他的瘋子來兩相比較的話，他所做的這些事情的確遠遠地勝過那群成天只顧著無聊發慌的精神病患，所以，李朝順也就更加沈溺於這些他自認為有意義的行為中。

就這樣，一般人都會極自然地認為那些被待在療養院內的病患，不論如何，到了最後終會失去時間的痕跡，但對李朝順而言，有了回憶，時間的存在與否並沒有多大的確切意義。

到了夜裡，除了回憶之外，李朝順也時常利用睡覺來打發無聊時間。
剛來這裡的時候，他在夜裡睡得很糟，那些耳縫裡不知從何傳來的雜音時常有意無意間在他耳旁嗡嗡作響，每到半夜，這些聲音總纏繞著他，白天更無法入眠，在此同時的某一刻，他突然聽見住這療養院一個多月來自己從來沒有聽到過的聲音。

那是，人的聲音。
而且無疑是李朝順他自己所發出來的聲音。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