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不清楚（三）《遠離天堂》Far From Heaven（上）
一位視野超越世俗的藝術家，最該感到恐懼的事或許就是：活得不夠久。
還好，導演道格拉斯塞克紮紮實實地活過了九十年，總算還是看到了他當初被誤解、被譏諷、被評論家踐踏的作品，在識貨的人苦心費力地解構下，成為今日被膜拜、被學習的經典。塞克式通俗劇，不僅已經成為所有研究好萊塢類型電影的人，不能錯過的必修課，更是來自德國的法斯賓達與來自西班牙的阿莫多瓦，兩位天才型大導演所瘋狂著迷、不斷以創作來揣摩致敬的對象，而對類型電影觀點獨到的美國導演泰德海恩斯，更以塞克的兩部舊作《深鎖春光一院愁》All That Heaven Allows及《春風秋雨》Imitation of Life為藍本，創作出驚震歐美兩地評論圈的作品《遠離天堂》。
雖然說塞克是個曾經被低估的偉大導演，但這也僅是就藝術成就上而言，如果就商業成就上來說，來自德國劇場界（特別是以執導布萊希特的劇作而聞名）及電影界（在納粹崛起的時代拍過不少逃避主義式作品）的道格拉斯塞克，堪稱是五○年代的票房常勝導演，他所執導幾部極賣座的家庭通俗劇，為當時氣勢還不算盛的環球製片廠奠立下了穩定的基礎。
塞克最有名的通俗劇作品常被歸類為女性煽情電影，顧名思義，這類影片就是以多愁善感、賦閒在家、生活平淡的婦女觀眾為主要客源，取愛情或家庭中的衝突挫折為題材，佐以簡單人物性格及善惡對比等誇張的戲劇效果（另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以配樂煽動情緒，所以稱為Melodrama），強烈地誘發觀眾的情緒反應，並無所不用其極地擠榨出她們的淚水來。
二次大戰前夕，道格拉斯塞克，這位丹麥裔的德國導演為了他的猶太妻子而逃離納粹肆虐下的歐洲，來到美國，經歷一番轉折之後，才終於在好萊塢掙到一席之地。不過在當時，評論者並不把這個什麼電影都拍的導演（政治宣傳片、戰爭片、黑色電影、歌舞片、文藝片），和他來自德國的大師前輩們（穆瑙、佛列茲朗、馬克斯歐佛斯）列為同個等級，而僅視他為一台簡單的導演機器，純粹公式化地執行故事影像化的工作。而當他在五○年代以一連串轟動全美的催淚通俗劇成為紅牌大導演後，惡名更是隨之而來，華而不實、虛矯空洞、扭捏誇張．．．不僅影評人不喜歡，社會學家、女性主義者更是深惡痛絕。
說實話，光是把電影的劇情大綱抽出來看，多數的知識份子恐怕都會發出「這是什麼芭樂故事嘛」的不屑嘖聲，就拿道格拉斯塞克重拍三○年代大導演約翰史塔John Stahl兩部舊作的《地老天荒不了情》Magnificent Obsession及《春風秋雨》來說吧（這也是目前台灣最容易找到DVD的兩部塞克作品）。前者描述「猛男同志」洛赫遜所飾演的浪蕩富家子，因為飆遊艇時發生意外，間接害死了一位甚富名望的醫師，心生愧疚之際，於是決定幫助接手掌管醫院營運的醫師娘：「苦瓜扁臉歐桑」珍惠曼，卻好死不死又害得扁臉歐桑瞎了雙眼。猛男同志洛赫遜一心想補償，於是趁扁臉歐桑珍惠曼看不見之便，化身為另一個溫柔男子以親近她的身邊，適時提供她心靈上的支持。漸漸地，兩人便發生了戀情。洛赫遜以雄厚的財力找來了來自各國的權威醫師，在瑞士共同會診，決心要讓珍惠曼重見天日，可惜事與願違，而早就發現身邊這個多情男子的真實身份的珍惠曼，不忍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會無盡地拖累洛赫遜，於是選擇不告而別，消失在他的生命裡。失意的猛男同志回到美國後，勵精圖治重拾曾經丟棄的醫學生涯，「迅速地」成為一名成就斐然的神經外科醫師，並以仁心仁術、樂善好施的品德，受到病人們的愛戴。有一天，他接到了一通意外的電話，得知扁臉歐巴桑在某個荒涼小鎮的偏僻醫院中病危，要他來見最後一面。洛赫遜即刻啟程，終於見到了奄奄一息的珍惠曼，並在眾人的鼓勵支持下，親自為珍惠曼進行關鍵的手術。心中懷著無比的戒慎恐懼，猛男同志順利地完成了手術。而就在幾日後，黎明濛濛的光線中，纏著腦袋的扁臉歐巴桑緩緩地醒來了，此時，猛男同志正在她的身旁守候著，她微微睜開雙眼，輕輕地說：我看的見光了．．．
媽呀！難怪這個故事的原著小說連道格拉斯塞克自己也說是「不忍卒睹」，而且還不只如此咧，劇情中一段洛赫遜闖進到某個怪胎藝術家的家中，獲知他間接害死的那位醫師，信仰的某種「為善不欲人知」積陰德結善果的德行，因而茅塞頓開決心變成「好人」的經過；另外還有一段是洛赫遜與珍惠曼在異鄉迷人的夜裡共舞，洛赫遜表達心跡也曖昧地表露身份，珍惠曼則彷彿早已了然於胸，雲淡風輕地說願意原諒他．．．這痕跡畢露的轉折，過份輕易到近乎隨便的問題解決，簡直就像是說「一陣微風拔起一棵千年古榕」般胡扯不可信。
再說到更離譜、更矯情的塞克謝幕之作《春風秋雨》，由做作的誇張派表演女王拉娜透娜主演，她那像是用力扭曲擠壓而出的動作、抑揚頓挫到有點噁心的說話口吻，以及極盡修飾虛假的面部表情（那種大大的笑容與皺眉），簡直讓塞克雕琢氣氛濃厚的婆婆媽媽通俗劇，直登俗又大粒「塑膠寶石」級的廉價輝煌境界。
不過，《春風秋雨》可是一部超級賣座片喔，不知有多少阿姨大嬸在戲院裡跟著劇中人難忍哀悽地一灑傷心淚。故事描述在老公死後帶著女兒來到大都市期盼演戲謀生的拉娜透娜，因長時間失業而陷入經濟困境，而在公共海灘渡假時，她意外結識了一對黑人母女，黑人媽媽願意不計酬勞地為拉娜透娜幫傭、照顧女兒，只望能有個棲身之所。於是這一黑一白兩對母女就這麼同居在一個屋簷下了。然後，拉娜透娜的事業突然有了驚人的轉折，她受到百老匯名劇作家的青睞，順利成為舞台明星，卻因此，她與女兒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疏遠。而與其說是幫傭，其實早已是拉娜透娜最親密重要的朋友的黑人母女，也有著同樣的感情困境，黑人女兒由於有著不同於一般黑人的淡淺膚色，因此心理上總希望能夠擺脫黑人的身份，在白人生活圈自信地活下去，只不過她的黑色媽媽卻不斷地洩她的底．．．兩對母女間的渴望親近卻又刻意抗拒排斥的關係，一直到一場哀戚的葬禮才讓其中的冰霜徹底溶解。
這樣一個時間跨越多年、情節拉雜繁瑣的故事，交給民視或三立，再加油添醋一番大概可以擴展成兩百集的八點檔連續劇，而其中確實觸及到許多龐大又細緻的題材，像是演藝圈內幕、社會的理想與現實、母女關係、戀父情結、種族情結，還有某種超越時空、無法抹滅的愛。有趣的是，編導顯而易見地提出許許多多的問題，複雜而且深沉難解的（特別像是本片中段以後的重點：黑白種族情結及母女三角關係），卻用的是誇張的、戲劇性的、煽情的轉折草草帶過，用噴得滿滿的眼淚鼻涕來潤滑宛如強姦般相當粗糙生硬插入的解釋與交待。
「一陣微風拔起一棵千年古榕」。
後來的評論家們把這種技倆稱之為「不完美的完美結局」，因為沒有人會相信真實的世界裡，問題會得到這樣的解決。甚至連編劇和導演本身都清楚地了解到這種情況。幹嘛這些人明知道這樣的敘事虛浮矯作不合理，卻還偏偏要這樣拍呢？
其實多數通俗劇的忠實觀眾們都沒有意識到，家庭通俗劇是最具有反社會傾向的類型，因為它的故事是建立在各式各樣凡人生活中的挫折與衝突之上，所以這些題材通常確實地反映了該時代裡人們普遍會遭遇的困境，當然也就是所謂的社會問題（包括單親家庭、貧富差距、種族、金錢爭執、青少年問題、家庭與教育等），通俗劇創作者巧妙地將它包裹在愛情與親情一堆噁心芭樂語言的糖衣裡，丟給觀眾無意識地服下。
然而，道格拉斯塞克不僅丟給你沾著彩色糖衣的苦藥，他卻偏偏還要在你含著它時，讓那甜得膩口的糖衣迅速褪盡，苦味的藥刺得你的舌頭發麻。塞克御用的攝影指導當然是其中的關鍵角色，他在電影中營造出極其刻意、不自然的人為光線，強化戲劇性濃嗆的畫面構圖，偶爾還會以尖銳傾脅的角度（特別在塞克另一齣「貴族家庭」名作《苦雨戀春風》Written on the Wind），來襯托出劇情中不寫實的氣氛，美是很美，而且非常迎合家庭主婦不且實際的幻想，但卻像顆光彩奪目的人造美鑽，感覺很假。
而似乎，塞克就是要讓觀眾去意識到那種虛假的迎合，進而透過膚淺而任性的問題解決，去諷刺那個社會的觀點、去發現那問題的深沉。「一陣微風拔起一棵千年古榕」，它荒謬性的反面意義在於，你透過那微不足道的風動，才更了解到古榕的根深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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