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命題/楊牧《時光命題》
燈下細看我一頭白髮:
去年風雪是不是特別大?
半夜也曾獨坐飄搖的天地
我說,撫著胸口想你
可能是為天上的星星憂慮
有些開春將要從摩羯宮除名
但每次對鏡我都認得她們
許久以來歸宿在我兩鬢
或許長久關切那顆月桂
受傷還開花?你那樣問
秋天以前我從不去想它
吳剛累死了就輪到我伐
看早晨的露在葵葉上滾動
設法於脈絡間維持平衡
珠玉將裝飾後腦如哲學與詩
而且比露更美,更在乎
北半球的鱗狀雲點點反射
在鯖魚游泳的海面,默默
我在探索一條航線,傾全力
將歲月顯示在傲岸的額
老去的日子裏我還為你寧馨
彈琴,送你航向拜占庭
在將盡未盡的地方中斷,靜
這裏是一切的峰頂
※ ※ ※
第一本買下的楊牧詩集便是《時光命題》,這首詩幾可算是楊牧所有的詩作中,我最喜歡的一首,雖說並不一定是最好的。溫柔細膩是對〈時光命題〉的第一印象;在呢喃間優雅地詮釋時間的美麗與哀愁,人生的無奈與執著,令人心有戚戚焉。
『可能是為天上的星星憂慮/有些開春將要從摩羯宮除名/但每次對鏡我都認得她們/許久以來歸宿在我兩鬢』由星子的死亡對比自己的年歲老去,兩鬢的斑白似是星子消殞之後的殘骸;歸宿二字,令我覺得有些悲哀。星子的殞落是宿命,而人生呢?幾十載終究年華老去不復青春,臉上的風霜與心裏的滄桑與日俱增;留不住歲月,留不住什麼,人生由來就是無奈。蔣捷的〈一剪梅〉有云:「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覺得,兩者對於生命的慨歎,有異曲同工的況味。張孝祥的〈西江月〉嘗謂:「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到達這種境界之前,人總是會有段迷惘憂慮的日子吧。我想。
『北半球的鱗狀雲點點反射/在鯖魚游泳的海面,默默/我在探索一條航線,傾全力/將歲月顯示在傲岸的額』歲月的痕跡留在額上,有種默然的堅毅。上一段的『珠玉將裝飾後腦如哲學與詩/而且比露更美,更在乎』已道出藝術之於作者的重要價值;時光如逝水,人生總該有些什麼,是值得窮畢生之力去追尋相隨的。天若有情天亦老,時間的無情與生命的韌度,交織成無奈中的執著……。
在時間的洪流裏,人因藝術而不老,不沽名釣譽,只是給自己一個依歸使心靈超脫一切。看到末幾句——『老去的日子裏我還為你寧馨/彈琴,送你航向拜占庭/在將盡未盡的地方中斷,靜/這裏是一切的峰頂』——我想,他對時光的無奈感已升華為一種執著的動力。藝術無涯,哪兒是頂端?如何才算是成就自己?『在將盡未盡的地方中斷,靜/這裏是一切的峰頂』即使在將盡未盡處中斷,那兒仍是一切的峰頂;從最初的惶惑不安至此,他已超脫出得失,成就了自己。
Jan.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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