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畫眉,一叢石竹,一朵煙花,它們,都是有來生的嗎?(註一)」恍恍然,面對著眼前一片扎眼鮮綠色中妝點著的幾朵白色小傢伙,腦中竄過這樣的一個句子。
返回宿舍途中,同M邊說著電話,一面漫不經心地放任心神四處游走,目光方與身旁不知名的樹種交會,錯身而過剎那旋即飄向遠處黛青的山色上。仲春時節,四處生機盎然,連呼吸著的空氣似都透著幾分春色,整個人因而愈加慵懶。不經意被遍地亮眼草色中的幾點白影吸引,因好奇而索性蹲在路旁將之仔細地瞧個分明。
忘了當時和M說到哪兒,我不自覺喃喃問著:「那是什麼東西?」,M似因我無厘頭的問題而愣了下;慢條斯理地,我接著道:「草地上的白色菇狀物。」兩個不懂植物的我們,隨意閒聊著交換了諸如「可能是草菇、蘑菇之類的生物」這種沒什麼建設性的意見。直至掛上電話,我仍蹲在原地不捨得離去,定定凝視著眼前由一個個白色小點進而聚集成一撮撮的菇狀植物——說得正確點兒便是「蕈類植物」吧——一種異樣的夢一般飄忽的情感自身體某一部份緩緩湧出,流遍四肢百骸。
冷不防,心上掠過李修文書上輕描淡寫卻又驚心動魄鏗鏘有力的句子——「一隻畫眉,一叢石竹,一朵煙花,它們,都是有來生的嗎?」
清明時節雨紛紛。經過上千年的氣候變遷,時至今日清明時節依舊是霪雨霏霏;才只是時近清明,綿綿春雨已落得人心煩意亂。遇見那幾朵生在草地邊兒上的白色小傢伙,是在某個春雨暫歇的晴朗天氣;或許正因此,才強烈地感受到那些不起眼的小傢伙發散出的強韌生命力吧?用雨後春筍來說應是不甚恰當,但在靈光一現的貧乏語彙當中,似也沒有比這個更貼切的說法了。瀰漫全身使人麻痺的異樣感覺,便是對生命的感動吧?我想。
不懂植物學,亦不懂那些複雜的生物構造或是理論,對於不熟識的生物,向來只是觀察他們的姿態,以及存在於世間的樣貌。如果,一隻畫眉一叢石竹一朵煙花,都是有來生的;那麼,眼前小巧叢聚的野菇們,也會有的吧?在短短的時間以強大的生命韌度迅速生長,在無人照管的荒野草間兀自追尋著生命的美好,一如摩詰的詩句所述:「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且生且死,且開且落,我看不見他們完整的生命週期,只在偶然行經的回眸一瞬私自感動了起來;私自揣想他們的前世、當下與來生。
見了大大小小正在生長或逐漸邁向死亡的他們,除了對生命的喜悅感動,同時迸發的是在繁盛中透出的幻滅之感。人有屬於人的時間,一輩子可能是幾十年,這幾十年尚且算是白駒過隙,更何況是眼前的小傢伙們?幾天,幾十天,幾個月;還能再活得更長麼?不了吧,這就是他們的一輩子。下回再走經相同的地點並恰好駐足凝望時,或許再看不見野菇;縱有,亦不會是現時當下的這些了吧。生長的過程如是艱辛,幻滅卻僅是剎那;或許,在幻滅之前,他們會憶起零落的前世,正是青蔥草皮上風捲乍起,窸窣作響的枯葉。
晁沖之曾有詞云:「情知春去後,管得落花無。」當其歸屬的時節不再,還能奢求些什麼?天若有情天亦老,萬物生滅老天管不著呵。
恍惚地凝望著終究幻滅的生命時,我軟弱地幻想著來生——關於眼前這些白色的小野菇。可能是春風吹又生的離離野草,可能是路旁隨處可見,開著點點白色小花的咸豐草;亦可能是隨風四散飄落遠方的蒲公英。Who knows?如果他們有思想,是否願意待在同一個角落靜靜地萌芽生長,且開且落?待在同一個角落,了結前世未竟的緣份?無論經過多少個來生,能夠待在同一個地方,便是幸福的了吧。生命有時而盡,卻會不斷地再生、再生、再生……。黯然起身,離去。在錯身而過多瞥了一眼的凝視中,我相信我看見了來生;看見了來生的來生,看見了生命不斷歸零、輪迴、交替的歷程。
噯,你說,一朵野菇,一隻毛蟲,一片流雲,他們,都是有來生的麼?
Apr.11’04 / 閏二月廿三 晨
※註一、語出李修文《滴淚痣》p.8。大塊文化出版,2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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