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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30 23:34:03| 人氣38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得獎作品】看不見的絲線 — 夏婉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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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屋在遠方,裡面的祖靈在呼喚,我裝上陽光的翅膀,向祖靈飛去。站在南港中央研究院民族博物館門前,細雨灑落在鄰近的丘陵上,應該也灑落在我遠方家鄉的群山上,雨還是淚迷濛了我的眼睛。我猶豫著,不知該回花蓮,還是待在台北?

    暑假在太巴塱青年聚所,耆老講述神奇的傳說,我們吃睡在聚所,生為部落青年一員的我,芙代,以前竟然不知這些神話,也聽得入迷。耆老說:太巴塱Kakitaan嘎給嘎岸祖先原係天神,是太陽母神的後裔,第四代祖先育有六兄弟姊妹,么妹在孕肚就發光,出生就是發光美女,長大後被海神之子看上,海神之子想:寂寥的黑海,有她陪伴多溫暖光亮,發光美女躲躲藏藏的不願嫁,海神衝冠一怒,引發洪水,搶走了發光美女,海神的龍宮終於有了光,不再是寂寞的黑,族人用七個故事雕刻七根木柱支撐祖屋,發光女孩是其中一柱。

    耆老說:「芙代,民國47年,溫妮颱風吹倒太巴塱祖屋,毀杞的七根柱子倒在路上被中研院民族所館員抬走,收藏至今,祖靈也跟著被關在博物館已經五十年。你們年輕人去臺北看看祖柱吧!」

    我裝成是訪客到了南港,看到民族所博物館藏品琳琅滿目,我族的也在其中,300年的盾牌陪著刀劍、刀劍陪著拉弓、頭目大盤帽陪著綁褲,如果這些是在部落多好;每個文物都內蘊千年的光。我感受這些光,這來自星辰的照耀;終於找到嘎給嘎岸祖柱,千年木紋雕著美女仍發光,多神奇的光彩?這光在我心中迴盪。

     從臺北回鄉後,我忍不住寫信給民族所所長,說要來拜訪民族所博物館,我和朋友撒奇到所長室向她索求,說:「我們來自花蓮,祖屋木柱原是我們的,我們來要回,要放在祖屋裡面,恢復原有祭儀、重振部落魂。」

    她推託的說:「芙代,木柱已有壞損,移動木柱更易損毀,這已是國寶不宜動。」我說:「木柱是我們的,民國47年你們偷走祖屋裡的寶物。移動過程中,木柱損毀也是我們的事。」撒奇也幫腔,她不服氣的說:「你們沒有設備、沒有空間,文物要溫度、濕度、潮度的控制。木柱已經申請上國寶,是國家的寶,館方也不能讓它破損,它已不能搬動。」

    撒奇聽了,氣聲罵道:「『還我文物』,中研院是小偷,是大鯨魚,太巴塱是小蝦米。芙代,走!」就要拂袖而去。

    我拉著朋友,緩頰說:「所長,你們不能欺負原民,現在局勢已改變了。」聰明的她嗅到不尋常氣氛,立刻說:「我是所長,兼博物館館委員會的主任委員,這是合議委員,需要開會,開會再決定。」雙方不歡而散。

    所長事後告訴我,說:「事情找上門,我就該正視,芙代!我被你們年輕人感動了。」我也嗅到所長的謙和。之前,我和耆老們討論,又思尋數月,耆老說:「我們請八十歲老巫師Kating Hongay凱奵紅愛做媒介,她能聽到祖靈是否想回部落?凱奵紅愛功力最強。」 我和撒奇去找老巫師團,老巫師正帶幾個人繞圈唱祭歌,我以為她們五人正在做舞蹈暖身。我眼光充滿疑惑,老巫師指著地上什麼都沒有、只一片水泥的地,解釋道:「這地上四界有絲線,我會抓住這神靈所拋下的絲線,它們是前往神靈場域的路。絲線如蛛絲有點黏黏的、有點彈性,鋪在地上就變成神靈的路,腳可踏踩其上。」休場時又解釋著:「神靈拋下來的是一個亮光點,走在神靈的場域與祖靈相会,和祂一呼一吸,我愈來愈喜歡孤獨,不愛走在人群,喜歡獨自走向原野,在大自然中,會聽見風在笑,看見陽光,就好像看見神靈下來,要牽我的手回家;自然的靈和祖的靈、以及我的靈相會。」她講得既虔誠又神奇,講完又繼續帶著小祭師繞路。

    隔幾天,民族所所長也來函,說眾委員還是認為移動木柱會損毀,國寶不宜動。我覆信不再說要還我祖柱了,妥協地說:「祖靈數次託夢給巫師,祂們希望回家。柱子可以留在博物館,但得把祖靈請回家」,既然這是祂的心意,我們一大群人就親自北上,穿阿美族服、掛腳鈴,包車來到一向肅靜的博物館。一大群本該走在部落麵包樹、苦楝樹下聽雀叫的人,也不管城裡的生活紀律,一下車就赤腳高聲呼叫──族禮認為招呼禮就是高呼祖靈。

    於是隆重的祭儀便在民族所博物館內外舉行,以古老的祭歌告知祖靈。我嘴裡不斷噴灑米酒前行引路,老巫師唱道:「祭歌把老人家和我們連成一線了,我們誠摯的來接老人家回去,祖靈放置的祖屋木柱也準備好了。」男祭師念道:「我們扛了活山豬來,還帶了老人家愛吃的食物:樹豆麻糬、芋頭竹筍、檳榔荖葉紅糯米,六個Oled,一個圓圓的Turenu,請坐在香蕉葉上回來吧!這些食物都是您最熟悉的,請享用。」女巫師念經語:「Kakitaan祖屋已重新蓋好,祖柱也雕刻一個新的,請入住。」我們在大廳排成一排,齊聲合唱祭歌,博物館內回聲繞樑。祭師搖晃起來,已入靈界;當老巫師用古韻經語,唱到「您們跟我同一條路」恍惚搖晃得厲害。

    然後聽到祭師口中的祖靈降臨說:「我已經等很久了,你們這麼晚才來?」大家難過得哽咽,祖靈生氣並擋祭師的腳,讓他舉步維艱,祭師急得對我說:「趕快在我腳上噴酒!」他才能舉步並迭聲說失禮失禮。祖靈又問:「嘎給嘎岸家族的後代來了嗎?我想見他們。」祭師低頭答應:「來了!」趕快跪下,我們也隨之跪拜。    

    祖靈准予我們往前走,我繞著展間看搭建的祖屋模型、大盤帽、竹製盾牌。祖靈守在物件裡,傳說也在兵器、竹籐裡。我想:這些文物如果是在部落多好,耆老才能拿著它說故事,祭師一進展覽,遙見發光的祖柱就直奔,他看得到發光的女孩祖靈,捏在手中的香蕉葉也立起,表示想回家。

    我們成功的迎到祖靈,把祖靈裝在米酒瓶裡帶回,有一位祖靈先跑出了庭院,被女巫發現了,趕快叫我追回,我隨她拿香蕉葉,把祂引在葉上放入米酒瓶裡,祭師對我說:「這祖靈離開博物館會迷路,我們就找不到祂了。」

    上了遊覽車,我隨女巫沿路喊:「這是南港、這是宜蘭、這是花蓮、這是光復。」太巴塱的雨點灑落在麵包樹上閃耀,傳說的淚照耀群山,雨,是祖靈因想念家鄉而留下的淚嗎?

    回到蓋好的祖屋,我們歡天喜地的有更隆重的迎靈。從此年輕人的讀書會都改在祖屋繼續辦,因為那裏重新雕刻的七根柱都是歷史故事,每根柱子下放著米酒瓶,祖靈裝在米酒瓶裡,有柱子祖靈陪伴,耆老的故事講也講不完。遠古時,們的祖先住在台東阿拉巴耐,原本安居樂業,到了第四代生了六個孩子,發光女孩是么妹;海神為搶走發光美女,引發洪水,捲走了么妹,洪水大氾濫。淹沒全族全村,還好四哥和姊姊一起乘木臼漂啊漂,從台東漂至花蓮豐濱鄉大港口,在貓公山住下,這裡沒有一個人,他倆開墾求生,姊弟只得結婚,這是天地不容之事,懷了四胎,生下的是蛇、龜、蜥蜴、壁虎,他們哭喊求助天神,太陽神派巫師降世祝禱後,才生出正常子女四人,第五代子孫至此綿延。

    假日,耆老帶我們年輕人走到山邊發祥地,第六代移至Sisaksakai四阪境,從貓公山移至,這裡立著一塊大石碑。耆老指著石碑的雕刻教我們:祖先出外狩獵,發現太巴塱北方的一片原野,就從豐濱北上,鄉長及代表曾來考察,發現四阪境留下手珠耳飾等遺物,認為此處應為起始點。

    部落傳到第七代一對兄弟去山上砍材,發現河水的源頭被汙染了,回家稟告父親,父親要兄弟倆去水源地殺破壞者,長子見一人,面河蹲在那兒,二話不說立即從他背後砍下,才發現這人正是父親。原來長子天性軟弱,為訓練兒子從此能勇敢地獵頭,而情願寧願自己。母椎胸頓足,捶兒子,哭趴地上,說:「你用的方法不對,你不瞭解爸爸。」長子也悔恨地說:「媽!對不起你,我錯了,我應該先查明一下。」又抱起母親,說:「我會化成天上的星星,陪伴著爸爸,早晨在我家門口就看得見。」子弒父,天地不容,他懊悔得一直跺腳,突然雙腳陷進土裡,小腿陷進一半,再跺腳一次,大腿陷進土裡。這時,母親馬上轉身,拿了一把刀,把他的頭砍下來,頭才沒有跟著陷進去。    他母親一夜未眠,次日天微微明,推門即見家門口的天上,果然有一顆星星。

    子弒父的事轟動部落,次子為父兄舉行盛大首祭,搭起一排祭棚,將兩首級列門口,這便是我們年年Ilisin祭祀的源頭。獵首,分秒間要判斷生死,分斷敵我,獵首祭是眾祭儀之首,有首級的祭棚是祖屋的莊嚴;後來日本殖民時,以為獵首級太野蠻,強迫清除不文明的首棚、並佔有祖屋地。

    耆老請到祖屋59代傳人來,何玉蘭傳人就住在對面,她熱心地,說:「祖屋從第六代傳到我,已是一千多年。」又說:「現在房子都改成鋼筋水泥,漂亮又堅固,老巫師曾問祖靈,但袓靈不願意改,還是要住茅草屋。」

    我們在茅草祖屋,生火燃燒沿路撿來的小米梗,我看著冉冉上升的煙,迷茫的問:「神話傳說,順著米梗煙路,天上的女神會來到人間嗎?人間的男孩會跟天上的女神靠著煙連在一塊嗎?成為好友、好夫妻?順著米梗煙路,有些祖靈會不會來這裡?……」大夥兒皆不語。

   在中研院看見祖柱、大盤帽、盾牌,歸來後,我突然開竅了。看著裊裊上升的煙霧,我想:「山豬是怎麼來的?是女神把吃剩的豬骨頭帶下來,化成人間的豬嗎?小米怎麼播種的?是否女神教人間男孩的?」耆老敲我的頭,我不敢胡思亂想了。

    後來所長變成我的朋友,她姓胡,我敬佩她對祖屋、獵首祭的考據。但她突然生病過世了。他教我透過現代與祖先溝通、現代與神話相疊,把看得見與看不見交織;而所長的影子也和原住民的影子相疊。我辛苦的在祖靈疊影中尋找微光,她教我體驗時間的推移,和先祖的影子相疊,她和發光女孩都讓我很好奇,內裡似乎都住著一顆不受拘派的心。

    我學著感應:「神靈拋下來的亮光點拉出絲線,千年祖靈編織的這看不見的絲線路,隨他們的身影以無形環繞我。」我會想:「祖先從台東、豐濱、大港口、太巴塱,不斷遷移尋找生路,把每一部落的關懷連成串,就連成一條緊緊的繫念。祖靈串成一條時間線,這麼細細長長的千年祖靈線呀 !

    群群的中央山脈依舊綿延,每個黃昏、每個微雨,葉子都在麵包樹上閃耀。我看見祖屋發光女孩的孤獨、脆弱、堅忍我常常閉眼等著這女孩降臨。

    我們再升起祖屋的火,裊裊的煙路讓我跟著傳說走;住在祖柱的祖靈、代代相疊的祖靈,讓我身如鴻毛的走在他們影子裡。發光女孩、胡所長、這麼細的絲線,從南到北,由山中到城中,看不見地連繫著,引我走入煙路似的絲線,如老巫師凱奵紅愛指著地面界線所說,以無形線指引我,走向未來。 

——112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散文佳作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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