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誤食鈕扣緊急住院，之後除了學生制服，縫扣的衣物不會住進我的衣櫃。見他人緊鎖衣上第一顆扣子，彷彿束緊我的頸項，空氣慢慢稀薄，人聲漸喑。

大三時，交往的他理解我的恐扣症，某天他母親邀我到台北希爾頓飯店喝茶。她是某名牌衣顧問。我們眺望街景時，她從飯店前身「金華」談到店內新設Tiffany迪斯可舞廳，頭輕輕搖擺，晃出了律動感，接著叮嚀出入五星飯店衣著不能馬虎，指她身上翻領衫的繁複手工、外罩羊毛開襟衫的羊隻品種。席間她拿出藕色絲襯衫要我試穿，縫製與扣子均是手工。

他面有難色，對恐扣症欲言又止，我暗暗踢他一腳，心想當成披肩也可。

我的Hang Ten白T外披絲襯衫，稀飯配鵝肝醬地突兀。以衣服界定人是庸俗的，但面對交往對象，小事都成了大事。我想脫下襯衫，他母親上前幫忙扣扣子，「絲質材質要穿好，才能服貼顯現身形。」上扣動作讓我的血管壁繃緊，只能緊咬下唇，不敢粗聲呼吸。

他母親指著身穿的套裝，翻領衫上是手工黑蝶貝扣，據說能製造扣子的那顆母貝還可孕育黑珍珠，光照下會折射銀珠光。

回程公車上，我趕緊脫衫收入包裡。後來幾次見面，他母親見我總穿T恤，以為我不喜歡襯衫贈禮，我只好吐實。她笑笑想收回，重新改款，但胸前兩顆鈕扣不知何時鬆脫了。

找個相似的扣子託人縫上也許可行。幾週後的午茶見面，我透露這想法，他母親喝口祛暑的白毫銀針，慢條斯理地問：「這款名茶，你上次說味道和烏龍差不多？」我愣愣點頭。不是在談鈕扣嗎？

「銀針是用手採嫩芽，另一手小心摘掉芽旁的葉片，才能形狀像針而且顏色透白。品味嘛，就是這樣。」熱氣直衝雙頰，我將自己縮得比鈕扣還小，耳畔嗡嗡地聽她說那件襯衫的扣子是親自到澎湖選的銀塔鐘螺，貝殼圓錐形，灰底綴著青斑，手工拋光打磨後閃著珠光，燈照下可見水波紋路。接下來的話好立體：能穿與能不能穿出去是兩碼事，沒有看衣服的眼睛，可能也不會欣賞人。

原本隱約感覺她不太贊同我與她兒子太親近。衣服是如此明顯的語言，扣子、縫線繡著「我們多不同」的紋路，我竟然想以塑膠扣代替貝殼，是跑錯戲棚的演員。

後來與他在MSN偶遇，才知他母親挑選銀塔鐘螺之地的澎湖是故鄉，她衣上的鈕扣材質都是貝類。「我媽只是將一小片海穿在身上。」電腦游標閃了許久後，我寫下：「小小一片水也會窒息。」

多年後向實踐大學服設系老師學習服飾畫，辨別布料屬性風格及製衣打版，了解手工鈕扣製作須選料、磨平、造形、打孔並拋光，慢慢理解他母親贈予的不單單是一件手工製的昂貴襯衫，而是時間，漫長且無價。●

【評審意見】

表象與真相 ◎吳鈞堯

破題「誤食」鈕扣延伸後續「相親」事件，對於衣物的「誤判」。服飾是表象，點出掩飾後、或者包裝後的真相，衣著成為語言。調用的故事體陳述，讓內在構造顯得精實飽滿。

自由副刊2023.11.07

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