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猜想﹐這一定只是夢而已。
當她和男朋友阿偉為了結婚和一些週而復始的瑣碎開始第101次爭執﹑並衍生為冷戰後﹐她宛如夢遊似的走入這間破舊的小店﹐在店中遇見這名身著深灰色斗篷的老婆婆時﹐她的夢就開始了。
是夢。
因為人生太慘淡荒謬了﹐不可能會有這麼美好的事發生。
「這家店賣的是失去的東西。」深灰色斗篷的老婆婆看著依依﹐好溫柔的語調：「所有妳記憶中最美好卻已經不在了東西的﹐妳最希望它再次重現回到妳生命中的回憶中的東西﹐妳都可以將它帶回去。」
失去的東西．．．
再也回不來的東西。
「價錢呢？一定．．．一定很貴吧？」依依不確定地看著老婆婆。
「回憶是無價的。我這裡﹐不講價錢﹐我所有的交易都是以貨易貨。」老婆婆神秘地笑了笑﹐依然耐心溫柔：「妳要從回憶裡拿一樣東西回去﹐就只能從未來拿出一樣等量價值的東西來交換。」
「從未來拿出東西交換？」
「我打個比方好了。上個禮拜有個讀高中二年級男孩來我的店裡。他要拿回回憶裡他在五歲那年因為他的疏忽而遺失走丟的秋田犬﹐於是他從未來拿出了明年考上的第一志願來交換。」
第一志願換回一隻兒時走失的寵物狗——值得嗎？
依依想了好久。
或許吧。
畢竟那是陪伴了自己那麼些年的﹐心愛的寵物。
才不過是不能上第一志願﹐反正還有第二志願嘛！
「還有﹐前天有個鋼琴老師﹐為了要回她的前男有﹐放棄了今後五年彈鋼琴的右手食指來交換。」
「妳．．．把她的手指切下來？」
老婆婆瞪了她一眼：「這當然不會。我只是讓她在未來的五年裡﹐食指不能觸碰鍵盤而已。」
這是魔術嗎？
不﹐魔術都是騙人的小伎倆——像老婆婆形容的這種﹐應該算是魔法了吧？
「那名鋼琴老師就住在妳家隔壁的大樓﹐如果不信﹐妳可以去問問她。」
其實依依認識那名鋼琴老師。
約莫是二十六七歲年齡的短髮女子﹐長相不出色﹐但笑臉迎人地十分可親。她不記得有見過鋼琴老師的男朋友﹐但她記得自己常常在附近的早餐店家樂福或雜貨鋪遇見鋼琴老師。她們不算朋友﹐但見到面會閑聊幾句寒喧；依依想﹐或許下次遇見她可以向她咨詢一下老婆婆的底細。
「不﹐不必了。」依依堅定地說。「我已經知道我要什麼了。」她回想起今天和阿偉爭執的問題；有關結婚懷孕生子。
是女性的天性吧。
她一直想要個孩子。
想要個孩子來疼﹑來愛﹑來照顧。
阿偉已經是大人了﹐照顧他卻比照顧孩子更麻煩﹐而她在每一次為他付出替他做事之後﹐他卻連一句感激一點感動都沒有﹐反而牢騷抱怨批評如潮；還不如個孩子﹐當孩子哭的時候﹐你逗他哄他他還會破涕為笑做為回報。
她用盡全部的心力來愛他疼他﹐他在街上見到辣妹還是雙眼發直﹐說起好友死黨的女朋友都是千般對萬般好﹑仿彿全世界就她一個百無是處沒人要的三流女友﹐她也知道他每隔週末會去泡夜店﹐在夜店裡認識年輕漂亮的美眉﹐打情罵俏事小﹐傳聞他還常常帶美眉去上賓館開房間﹐更另人氣結的是有時候晚上回家明明她就坐在面前﹐他居然寧可躲在書房裡看A片打手槍也不肯和她親熱；還不如個孩子﹐當你愛他﹐他會明白﹐習慣了你的懷抱﹑被別人抱起時會哭泣﹐當你輕輕撫摸他的時候他會笑感受到你的溫暖﹐為了和你在一起緊緊依附依賴著你。
還是孩子好。
她懊悔一年前聽阿偉的將孩子拿掉。
「如果妳不打掉這個孩子﹐我就跟妳分手。」他口出恫言。
她不明白他怎麼可以這樣。
那不止是她的孩子﹐同時也是他的啊！
她流淚﹑哭著哀求﹐但他不為所動。於是她屈服了﹐做了人工流產。
為了愛他﹐為了如他所願﹐為了成全他的想法﹐為了留住他。
然後﹐她花了一年的時間後悔。他們用了一年的時間翻舊帳﹐每一次的爭吵﹐她總會不甘心地將這件事舊事重提﹐而他﹐總會不厭其煩地用分手再度威脅她。
其實﹐何必呢。
她們在根本價值觀人生觀原則上理性上情感上就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人。
根本不該在一起。
早知道當初留下孩子﹐讓他走。
如今呢？會不會太遲？
「我．．．想要回一年前流掉的那個孩子﹐可以嗎？」她可憐兮兮地卑微地哀求地看著眼前的老婆婆。
「妳打算﹐拿什麼來交換呢？」老婆婆凝視著她。
「我的男朋友阿偉。妳把他從我身邊拿走吧﹐我只要這個孩子回來﹐就算我的男朋友這輩子都不再回到我身邊﹐我也無所謂了。」
老婆婆嘆了口氣﹐看著她的眼神仿彿在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既然如此﹐妳先簽張合約吧！」老婆婆從斗篷下拿出一張薄薄的泛黃的紙﹐依依懶得細讀﹐合約多半千篇一律﹐她順手在紙上簽了名﹐老婆婆將合約給了她一份﹐將她簽過名的輩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依依心不在焉地將合約塞進口袋。
「那麼﹐妳先回去吧。」老婆婆又嘆了口氣：「回去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明天早上起來﹐妳就會如願以嘗了。」
依依如夢遊似的從老婆婆地面店裡走回來。她精神恍惚地走到街角﹐再一轉頭﹐整條街上人潮紛亂擁擠﹐她和路過的人摩肩接踵﹐張望著卻再找不到剛才老婆婆的店。
她懷疑這一切都是夢。
而她只是在這大街上夢遊。
遊園驚夢﹐而她大夢初醒。
是該回家了。
她踏著疲憊的腳步回到家。
阿偉不在。
一定又到哪裡去喝酒把妹了。
她連澡都懶得洗﹐和著衣就上床﹐迷迷糊糊地說著了。
這一夜﹐他沒在凌晨帶著醉醺醺的煙酒味混合著陌生的香水和辛辣的汗水味爬到床上騷擾向來淺眠的她。
她發現﹐沒有他在身邊﹐她反而睡得更安穩。
早晨﹐她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
「依依啊﹐不得了了。」是阿偉的死黨。
「怎麼了？」
「阿偉出事了。」
她一驚﹐原本半夢半醒的混沌被驚醒了。
「怎麼了？」
「昨天我們到一個朋友位於六樓的新家去喝酒﹐也不知道阿偉是喝醉了還是什麼﹐莫明其妙就說了一句『我聽見依依在叫我。』然後他拿了酒瓶就跑到陽臺上﹐像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一樣﹐一箭步翻過欄杆就往下跳。」
「然．．．然後呢？」依依冒著汗﹐她想到昨天和老婆婆的約定。
她說過老婆婆可以將阿偉拿走——難道老婆婆真的要用阿偉的命來換回去年那個孩子？
她搖頭。
不﹐這應該只是巧合吧？
「我們當然趕緊叫救護車。救護車到的時候阿偉早就斷氣了﹐他是頭先著地的頸骨當場斷裂﹐一著地就死了。」
依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掛的電話。
巧合吧？這一定只是巧合！她不斷在腦海裡重複。巧合巧合巧合巧合！
阿偉出事了﹐永遠不會回來了﹐但她的孩子也沒回來啊！所以這不是老婆婆實現她的願望。
她摀著臉坐在床頭﹐想哭﹐卻只能乾嚎著。她還是愛阿偉的﹐真的愛他。
然後﹐她聽到背後的床上﹐傳來一陣細微的破碎的哭泣聲。
她緊繃著背上的肌肉。
那哭泣聲﹐微弱而細碎﹐並不像哭泣﹐反而像是嬰兒的啼叫聲。
嬰兒．．．
她轉頭﹐看到枕頭上睡了一個滿身是血的肉球。
她看著枕頭上那隻怪異的﹑幾乎分辨不出是什麼生物的東西。
應該是個剛成形的胎兒的形狀﹐長條型﹐沒有眼睛鼻子嘴巴﹐只是一層薄薄的血肉包著突出的骨頭。而且﹐那個東西像是被什麼東西切割過再縫補起來的﹐身上滿是一道一道的疤痕﹐拼貼成一個身體﹐並且形成一種很詭異的拉長狀﹐像是一個被吸塵器黏附後用力拉扯過的臘腸。
她突然想起﹐到診所墮胎的那一天﹐護士跟她簡略地形容過人工流產的過程：先將胎兒切碎成小塊﹐從子宮刮出﹐再由一個類似吸塵器的工具將剩餘的碎片吸出．．．
床上的那個東西不斷地蠕動著應該是手腳的東西﹐悶著聲發出類似哭喊的怪聲。它每動一下﹐血液就從皮膚滲出來。
好多好多的血﹐染滿了她的整張床。
她想尖叫﹐但發不出聲。接著﹐她聽到那個類似胎兒的怪物發出一個恐怖至極的尖銳聲音：「媽——媽——」
依依看著眼前那個不懂蠕動著的東西﹐終於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裡的尖叫。
是她。
是那個老婆婆。
她帶走了活生生的阿偉﹐卻還給了她一個破碎的明明已經沒有生命被人工流產掉了之後再拼湊出來的怪胎。
「媽——媽——」那個怪物不斷對著她喊﹐她幾乎崩潰地跌下床沿。她還沒反應過來﹐床上的怪物突然以一種極快的速度滾向她﹐緊緊地黏進了她的懷抱裡。
「不要﹐不要﹐走開﹑走開啊！」她慌亂地尖叫著﹐企圖將這個妖怪拉開她的懷抱﹐但它就像是章魚吸盤似的緊緊黏在她的胸膛上﹐不斷地喊著「媽媽」。
而更另她驚恐的﹐是﹐當她肌膚對肌膚地觸碰到這個怪物時﹐她發現．．．
這個在她懷裡的東西．．．沒有呼吸和心跳。
它根本就是一個死胎的殭尸。
一個流著血會動還會叫她媽媽的死胎殭尸！
她胡亂地抓了件外套包住胸前這個拼命揮動著手腳的東西﹐倉惶地跑出家門。
她要回到那個老婆婆的店裡。
這一切根本就錯了。
這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要一個怪物。
她要阿偉回來。
她循著昨晚的路線一路走來﹐回到記憶中老婆婆的店面的位置。
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個空蕩蕩的防火巷。
「媽——媽——」懷中的怪物拼命喊著﹐她的淚水流了滿頰。
店呢？老婆婆呢？
她不斷尋找著﹐慌亂的腳步讓她幾乎腿軟。
讓她換回來啊！
她走進防火巷﹐在狹窄發臭的巷子裡來回轉了好幾趟。
一個轉頭﹐她撞到了一個冰冷的﹑像是男人的胸膛。
她一抬頭﹐見到一個滿身是血﹑少了一隻眼睛和半邊腦袋﹑胸膛破了個直徑六公分的大洞﹐洞中不斷涌出鮮血﹐下盤只剩下一條腿﹑另一半是空蕩蕩的男人。
「啊————」依依忍不住尖叫。
隨著她的尖叫聲出現了另一個尖叫聲﹐來自那個男人的身後。
是一個眼熟的身影﹐右手上包了層層疊疊的繃帶。
依依記得她﹐是隔壁大樓的鋼琴老師。
昨天老婆婆說過﹐那名用右手手指換回前男友的鋼琴老師。
「妳．．．」依依才剛開口﹐鋼琴老師先搶了話：「妳有沒有在這附近看到過一家破舊的小店？店裡只有一個穿著灰色斗篷的老婆婆？」
「我．．．我也在找那個老婆婆啊！妳找她什麼事？」依依忍受著胸前傳來不斷的蠕動回答她。
「幾天前我跟老婆婆用手指換回我上個月車禍去世的男朋友。」鋼琴老師說著幾乎要哭了出來﹐用依然完好的左手指著身旁那個渾身是血﹑其實根本只能算是一個在走路的屍體的男人：「結果妳看﹐我就換回來這個﹐一個只會走路﹑什麼都不是的屍體！我要找到那個老婆婆﹐我要跟她換回來！」
依依還來不反應﹐就看到防火一個哭哭啼啼的小男孩衝進防火巷：「嗚——你們是不是在找那個會替你換回最想要的東西的老婆婆？我也要找她！我跟她說要換回我十幾年以前的寵物秋田狗﹐結果你們看啦！」他指著身後的一具幾乎枯萎的動物骨架；那只是一付骨頭﹐沒血沒肉﹐臉上兩顆空洞的的應該是眼睛的黑色大洞像是要吞噬人似的看著依依。從形態和它吐著舌骨搖著尾骨的姿勢看了．．．應該——應該是隻狗的骨骸。
「嗚——十幾年了我的狗狗早就死了﹐連屍體現在都只剩下一堆骨頭了——這不是我要的啊！我是要從前那隻活生生的狗狗啊！」
依依冒著冷汗﹐懷中的怪物依然用微弱的尖銳的聲音喊著「媽——媽——」她突然想起昨天塞進口袋的合約：「合約呢？你們的合約呢？」
鋼琴老師和男孩從口袋裡拿出和依依手上有的相同的一份合約。
依依看著合約上的條款。
所以款項和一般合約沒差﹐只有最後一條：「店家負責達成簽約人的願望﹐店家可以任何形式達成客戶要求﹐簽約人不得提出進一步要求﹑不得反悔﹑不得要求退貨﹐心甘情願接受﹐期限為客戶生命終止為限。」
依依手一軟﹐將三份合約同時掉落。
她看到鋼琴老師那個肢體破碎的男友﹐面無表情地淌著血﹐將她擁抱入懷﹐以及幾乎將小男孩扑倒在地的秋田狗骨骸﹐然後﹐她看到懷中那個沒有心跳體溫﹐早被切割成幾百個碎片﹑被吸塵器拉扯後嚴重變形﹐並且黏在她胸前的胎兒。
她的眼光停在「生命終止為限」幾個字上。
「媽— —媽— —」那個怪物又開始喊了﹐她覺得它黏附在她胸前黏得更緊了。
而她再也擺脫不了它。
直至生命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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