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還是寫給你的。
大學時期，遠流出版一本《絕情書》，陳克華、林俊穎、林耀德等多人合輯而成，或解為忘情棄愛，也或許是久遠情懷的遙祭。當時我沒有看，根本光聽書名就沒有興趣，絕情？對於不至練達反顯庸俗的文藝青年而言，絕情兩字，想起來比鴛鴦蝴蝶都不如。
懺情二字，乍聽比絕情高雅得多。鹿橋《懺情書》，王宣一《懺情錄》，書名比內容還縈繫我心，我和好友先後也都寫了小型〈懺情書〉，歌詠我們心目中瞬間永恆的嚮往。
是給我的Wind，我永恆的兄長，夢中情人，摯友，精神號誌。Wind，年少的哀愁蔓延至今，往後也不會忘懷（我已經用長長的年歲作了證）。
大學畢業，Wind年代也不得已告結。那年我頭髮蓄得有始以來最長，還趕流行第一時間弄了離子燙，一襲黑髮纏纏綿綿，跟朋友坐在當時還沒關閉的那間pub，只會點pink lady，跟你們乾海尼根，一瓶沒喝完就說自己好像醉了，假仙而單純。
後來問你，你說對我的第一印象是乖乖的女生。
那麼我們怎麼會一起做糊塗事呢？因為我不會設計你，我是個乖乖的女生，你說。對你而言那也不是什麼所謂糊塗事（不過家常便飯），陪我荒唐，只不過打發時間順便撿便宜，你挑挑眉，喜歡你的女生很多呵，你也不會給任何人承諾，要來便來，不來隨便……
在我眼前，你是個高不可攀的大男人，酷酷的很少笑，一笑便灑落俊生，世界凐開一片。我那麼傾倒於你，甚至癡癡迷迷地說你矮短，你生氣了，那是你唯一痛憾，殊不知對我而言，因為你，就連矮短都是男人味。
分手三、四年，《絕情書》出版多年後，我終於因為你而拜讀。
「逝者已矣，是說蔡正介在你心中的地位，曾高過諸天，曾幾何時，在你筆下再感受不到這個人的獨特性，這不是流水年華，逝者已矣嗎？無法再用文字為他立碑銘，就讓他回歸真面目，原本其天性就無美質可供憑悼，懺情書對他的描寫已屬恭維極至，再如何挖掘也不過爾爾。」
這是我江郎才竭的開始，好友寫給我的。
如果可以，懺情過後，我還能有絕情書嗎？
雖然我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可供憑悼的翻新意義。我快結婚了，介，我想好好寫一封絕情書，但就連以後還會不會再為你而寫、連一個決心都沒有。
因為你和Wind一樣是我的永恆。一著其細水長流，一鏤其刻骨銘心。
是的，我快結婚了喔。這對你而言有一點意義嗎？
沒有吧，我知道，因為姑不論你怎麼想，對我而言，對應你就無意義了。
老公年紀比我小，長得很帥，對我很好，有些朋友說光憑待我這點，就比你強多了。交往三年了，一開始他和其他人一起追我，我也像一般庸俗癡情女般以忘不了你為理由而拒絕，那時你有新女友，我知道，我打電話給你，還被她接到罵回來，像鄭美菁恨我這第三者一樣，無論在前在後，我都是被罵的份。
就如你之始終高高在上。
既然如此，還留戀什麼？就為一種刻骨銘心，就為你是我感動來的？是的我知道僅只如此，像了解我的好友說你曾「高過諸天」。
還是有進步啦！現在，我大概兩、三個月才會夢到你一次，而且夢完很快就忘了。
你對我而言，是始終不渝的刻骨銘心，只是，影響力會漸漸消弱，我也會好好對我的丈夫，還有以後會有的孩子！是的，以後會有的孩子，我跟絕大多數女人一樣將會擁有視若命根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會像我老公一樣大眼睛水亮亮，一點也不會像你。
就連你拋棄我又留給我的病，他都無怨地陪我回診；每當我想到你而陰陽怪氣，他都用笑臉包容。或許我們還有許多共同要克服的困難，但我經過三翻兩悔而認定了他，我要給他更多，比給你更多！
你呢？你有歸宿了嗎？我不求其他，只是好想好想知道那是個怎樣的女人！能包覆住你的承諾，由始無他，雖然我早猜到會有這樣一個女人，有我的柔情，和鄭美菁的激情；有我的單純，和她的靈活。這樣的女人，其實並不難求，是當初你還飄忽，而我還癡蠢。
「小頤也是很可愛的喔。」你撫撫我剛剪短的頭髮說，我心裡甜絲絲的，剛發現了你是有溫柔面的。
在我頭髮剪掉之前，就為你裸裎了自己。「你的手在發抖。」你說。我剛泡好香片，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手會抖得這麼厲害。
後來我在你懷裡蜷曲了很久，說我很怕，你不再說什麼，只包覆我我溶化我。
直到我在手術台上虛弱地睁開眼……
你不會給任何人承諾，我笑著說沒關係。你還有很多的問題，我眨眨眼彷彿一切都不是問題。為了逃避你去美國，書沒念成，懷裡揣著給你的撞球桿含混幸福地飛回來。她還找我算帳，我說，我只是愛你。
孩子沒了，但我有你。健康沒了，我有會照顧自己的人。一切都沒了，回憶中的片光吉羽還蕩氣迴腸。
不管至今爾後，彷彿我都還在對你笑。
持續對你笑著。你感動了，握住我的手，在清華大學湖畔前，你說：「我到現在，已經說了三次。」三次什麼？我還不敢相信，「我說了三次：我在乎妳。」
我還是對你笑得又傻氣又假仙。
從無意爭些什麼，但都太可笑了。那女人呢？她陪了你四年，為你拿過三個孩子，我又算什麼？早在風月場合裡結合的她，軟語呢喃，蜂蝶駭浪，相對我黯淡見絀，想不到對手是她。
她說我很假，屈意求全是獲得你歡心的手段。
而我不置可否。
你不會知道，我曉得她家的電話號碼，而且剛剛才打去，沒找到她。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但你又知道我一直在做什麼嗎？
你自以為掌控一切，但又一無所是。
閉上眼睛數到三，你早已經呼呼大睡。
介，我又能絕情到哪去？
恆留哀思，徹夜無眠。
這是我的絕情書。以後還會不會再寫？我真的不知道，介，你又會知道嗎？你的她呢？會像我或者鄭美菁一樣嗎？
燦若朝霞，吐氣如蘭。你的她，必然不若我之痴傻，又比她乾淨高雅。
倘若不是，癡情一片，我們，都無人可擬。
也都無可誇示。
「你是在懷念自己的過去，不是懷念他吧？」
如果曾有過驚天動地，也早該雲淡風清
餘者皆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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