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聽到我終於說出邱妙津之鱷魚手記勝過蒙馬特遺書後，覺得我是犯躁病，腦子清楚起來了。
或許是因為，被文字贓否所覆沒的情緒核心，我到現在才能懂（就像我堅決認為的，沒到一定年紀，斷不會懂紅樓夢之滿紙辛酸淚）。
對於邱妙津，無論文學成就還是其人格價值觀，任誰也不能承認，但蒙馬特遺書目前卻還不會絕版，因為貌若現代「掃眉才子」吳藻的她，以飽酣同志愛欲哀愁的鱷魚手記獨領風騷，26歲異鄉寫完蒙馬特遺書後，竟死於手執利刃穿心。
以前不喜歡最受好評的鱷魚手記，是因為這本愛欲自戀懺情之書，某方面很不誠實。自傳性大學情事，女主角水伶的美與瘋，直覺即作者用以自抬；作者因受水伶的原型之美壓迫而脫逃，潛回後水伶瘋了，作者只能邊受折磨邊自殘，瘋狂因子蠢蠢欲動，自殺埋下伏筆。
到蒙馬特時期一切成形，愛與瘋與死。邱妙津之用生命狂愛這位後來遇到的「絮」，是投注畢生人格靈魂接納度的完全性，絮的離去是因為不堪病態的愛欲與暴力，但最後這位自虐虐人者，終究傷害的是自己。這部遺書裡，作者一生迴光返照，水伶化身為回憶中的「水遙」，至於瀕死時殷殷照顧她的知己戀人「小詠」，跟文壇轟動一時而創作過少被遺忘的作家賴香吟，在形象同質性和背景對照上則呼之欲出。
正好，賴香吟就是我最最喜歡的作家。蒙馬特遺書中記錄「小詠」照顧往昔戀人、當時知音的凝靜側臉，一波波生者何堪縈心而刻骨，第一次讀到我就想，這是個非凡女子；原來，這女子是賴香吟。面對瀕死的摯愛，小詠異常冷靜，因為她想的只有當時此際怎麼留住眼前那麼點生命氣息，焉知，既曾相戀而各奔東西，遑論恨晚的相知？好一句生者何堪。長恨此身非我有。羽扇綸巾談笑間，機關算盡，灰飛煙滅原不止強虜，試看周郎何在？最後蒙馬特遺書的價值變成「邱妙津傳奇」，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得主賴香吟急流湧退，「生者何堪……」一波波漣漪散盡，早知亦如是。
（最後還是李白的千金散盡還復來能傳唱千古。）
一直最喜歡賴香吟，因為她的「散步式」情感與才華深度，因為她的剔透才情，或因她的緘默；最主要是，好奇怪，她少量的作品中，竟然多處情境跟我的記憶是重疊的—
她寫〈翻譯者〉，做書面翻譯的女孩視透語言的荒蕪而選擇當個啞巴，偏我也寫過純粹單向的感官世界〈獨白〉。
（最妙是她寫那個在床上落淚如雨的女人……）
小詠無疑是知性的，她的知性是她的沉默剔透與玲瓏秀慧。水伶會瘋在於感情用事，她的瘋卻是她的純潔。
說穿了都是寂寞。
逝者，妳呢？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孔子臨滔滔江水，有感而喟，教科書上有云，光陰如斯夫，學問如斯夫。反倒是日人井上靖寫中國傳記小說《孔子》，獨得中華情操，子曰逝者如斯，江河滔盡而是時門生流散死傷，七十二門生盡付春水東流，逝者若何？不捨晝夜。但又如何呢？長恨此身非我有，日本文化精華凝縮為物之哀，惟悠悠中國早深諳生之滄桑，昇華下墜端睥個人。
逝者—
妳曾兼擁才華與愛情，才華令妳孤絕，愛情毀於妳的暴戾，誰又料得最後妳毀的還是自己？毀譽參半的哀榮，大不過生者何堪，但究竟生者何堪？長恨此身非我有，如果要找答案，恐怕終得這麼句話。
妳逝世不知幾週年，上個月印刻雜誌做了妳的特輯，小詠運籌的，但沒了妳自毀的真情，商業化的文學特輯竟乏善可陳。好像，我也一直到現在，才明白妳活著的純真。
妳，傾注了妳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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