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變亂、語言的變亂
《微痛》（A Slight Ache）哈洛．品特（Harold Pi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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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真實世界面前, 我們都是盲人, 我們需要與其他盲人對話,才可能知道真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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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校導演老師常告誡我們要小心，哈洛．品特（Harold Pinter）的陷阱，品特劇本中人與人的關係常處在權力的制衡關係、謊言、背叛、溝通不能、暴力…人際關係的暴力…語言的暴力。在品特的世界裡已無單純良善的人，活著是帶著不堪外衣底下的傷與渾身的刺存在著，生活平滑表面下的刺點，他人即地獄。
想在劇場裡演出品特劇本的導演須如CSI的鑑識人員一樣不放過任何劇本細節外，
還必需要有一顆世故的心，才能理解劇本中尋常言語底下所透露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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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個敘述至少有二十四個可能的觀點，端視你現在立於何處或天氣如何而定。」
──Harold Pin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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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犯罪現場的科學鑑識可還原事件真相，品特劇本卻讓人如墬五里霧中，角色複雜的內在以最尋常的言語表達。而品特先生也從不願意提供關於真相的說法，曾有讀者去信給他詢問劇本中who、where、why等問題卻被品特先生回信反問回去…
而隱喻與象徵躲藏在舞台指示、角色的名字、角色的互動關係、普通的對話裡…
品特先生是高明的犯罪者，留下線索給導演卻又開放無限可能，讓導演疲於奔命在線索與解謎之間無法自拔。當自己年歲漸長人情世故後，重新閱讀品特，又會對他的犯罪現場逐漸感到戒慎恐懼，開始質疑起以前對於線索的閱讀分析是否正確，因為它就像一面鏡子照著我們自己的真實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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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天下人的口音言語、都是一樣。他們往東邊遷移的時候、在示拿地遇見一片平原、就住在那裏。他們彼此商量說、來吧、我們要作磚、把磚燒透了。他們就拿磚當石頭、又拿石漆當灰泥。他們說、來吧、我們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頂通天、為要傳揚我們的名、免得我們分散在全地上。
耶和華降臨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
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作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我們下去、在那裏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於是耶和華使他們從那裏分散在全地上。他們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為耶和華在那裏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別。「Babel」〔變亂〕
──《聖經》巴別塔（創11:1-9，中文和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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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作為人傳遞訊息、人際關係交往的工具，卻註定為人帶來悲劇性命運…
在品特的劇本裡日常的語言搖身一變為傷人的利器，交談、沉默、自說自話、充耳不聞，
我們渴望他者感受自己的感受，同時卻又拒他者於千里之外。
如此語境下人的關係注定是充滿威脅不安、難以溝通…同時也是人最深沉的悲劇。
而品特經常在劇作中以不同的人際關係述說著類似的母題，加以延伸與發展。
語言在品特的世界被如此不堪的使用，開口就是傷害威脅，難道人與人之間已無言說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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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特先生，好歹也說說您的戲劇討論的是什麼嘛！？」
「雞尾酒櫥櫃底下的鼬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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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品特要以平常的語言帶出現代看似表面相安無事卻早已異化的人際關係，而這異化又會回頭影響人日常的語境，品特以筆揭開人性披著理性人皮下那難以理解的非理性部分，劇本裡殺人於無形的台詞是他的形式、美學、思想、更是表現異化人際關係的載體，於是品特的世界是一場人際關係的變亂、語言的變亂…迫使我們重新思考平日習以為常人際關係底下不可計算的亂流，進而將權力的制衡、謊言、背叛、溝通不能、暴力…甚至是關於人的道德處境的全盤推翻與重新思考，將劇中人的道德處境變的更為複雜、危機處處，超乎讀者非黑即白的想像。
以品特的《微痛》（A Slight Ache）為例
一對住在鄉間的中產階級夫妻，愛德華〈Edward〉芙蘿拉〈Flora〉，看似平穩的生活在一起，言談間彼此卻對事物的看法有所齟齬，例如花的名稱、天氣、昆蟲吸咬的動作、對死亡的看法…
以角色日常的言語揭示了語言無法直指事物本質的悲劇性，而同一事物在不同的人眼裡則有不同對事物的認知與詮釋，更何況語言本身已是不甚精準的工具，不同的人、不同的認知、對語言/境不同的使用…使人永遠如建造巴別塔的人們一樣無法結合、靠近彼此。
即使是人類行為中看似最親密的婚姻關係，也無法消弭每個人之間是一座孤島的事實。
更可怕的是即使是夫妻之間也存在著許多試探的空間、難以言說的秘密。
當Matchseller站在Edward與Flora的家後門兜售火柴長達數週，Edward與Flora兩夫妻早已注意著Matchseller卻從未向對方提起此人的存在，直到Edward忍受不了Matchseller的存在，開展出在夫妻之間對此人的討論，進而夫妻2人展開一場分別獨自與Matchseller的〝詰問與對話〞。
Edward與Flora這對夫妻將Matchseller一個年老男人，請進2人的住所裡，夫妻2人各自對老人反覆進行試探、自述回憶、幻想虛構、以各種方式了解老人的來歷，卻徒勞無功…
甚至夫妻2人各自與老人獨處說話時，看似發展出「虛談症」（confabulation）的病徵，與老人進行〝詰問與對話〞，但老人卻像是患了「失語症」〈aphasia〉般從頭到尾一語不發…
而男主人Edward從一開始看似對Flora的大男人態度，隨著Matchseller在Edward心中的陰影漸漸擴大，Edward更發展出偏執狂（妄想症）（Paranoia）的病徵，雪上加霜的是生理上Edward已漸漸步入目盲…
品特以生理與心理的方式顯示出Edward的恐懼，他害怕來自於外界的威脅，也自絶於外界…而Edward不斷偏執的妄想，對著老人…最終是Flora，投射Edward他自己的想望、脆弱、與敵意，導至Edward自我的潰散，而眼盲是其象徵，其實Edward的生活早已目盲了…
相對於Edward，Flora看似耳聰目明、感官開放於世界，但其實她的世界也和Edward一樣只侷限於這個中產階級的鄉間小屋與花園裡，日復一日重複著她那小小瑣碎的生活。
每當Flora對Edward微痛的眼睛表達關心時，總是被Edward易怒猜疑的個性一次次推的更遠，而Flora對Edward的病徵也就不再深究，夫妻2人相敬如冰。
對於不知姓名的老人，Flora在潛意識下將老人錯認為小公牛，未了還為老人取了名子，將自己壓抑的性幻想與渴望強加在一個失語的老人身上，甚至還幻想安排如何為老人送終。
一個失語的老人Matchseller在Edward與Flora眼裡有著完全不同的面貌，而老人在全劇中並無台詞也無太多動作，但在Edward眼裡老人是入侵、威脅的甚至可能與Flora一起密謀對他不利。
老人在Flora眼裡卻是從無害的老人成為她慾望的載體。Matchseller就像面鏡子反映Edward與Flora的欲望、空虛、脆弱、敵意、恐懼的投射，顯示了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不能。
Flora、Edward、Matchseller，也可代表人際關係異化的不同時態，Flora是過去完成式，觀眾必須直至劇終前才能發覺Flora早已「異化」〈alienation〉的事實。Machseller是現在式，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接近於觀眾的位置，是一個闖入者。Edward則是現在完成式，在劇中進行的時間內為觀眾揭示人際關係被異化的過程。
如果從角色的英文名子來解析，Flora是古羅馬花卉和開花植物的女神。Edward則有富有的財產監護人的涵義。把Matchseller拆開來看Match一字除了火柴一義外尚有1.競賽2.對手,敵手;相配者3.婚姻4.導火線…等雙重語義，對照整個劇作，角色名子在其中的象徵與涵義自然不言而喻。
劇終Flora將老人的托盤交給Edward，帶著老人走向她的花園，對著老人重複著她曾經對Edward說過的話…這個結束，表面上看似Flora取得了控制權，但如果將此劇看作循環結構，婚姻關係在日復一日的生活重複消磨下，表面親密的夫妻也可能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而已…而婚姻關係中的兩人可能是相異陌生的結合，日復一日溝通的難以完成與僵化，以至於人際關係的極端異化與變亂。在夫妻關係中，則是婚姻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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