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王莽現象(1)
西漢最後幾個皇帝,尤其劉驁(討了趙飛燕姊妹為后妃的那位)、劉欣(有斷袖之癖的那位)實在太糟了;就更突顯出王莽的好。王莽到底有多好?他謙恭有禮、節儉,關心他人勝於關心自己。所以,西漢的自裁,是以連續幾位皇帝的壞,來突顯王莽的好;長期清洗公侯王階層,而將「官心」奉送給王莽,因為王莽正好藉機收拾公侯王的向心力。於是,他匕鬯不驚地接收劉家江山。
所謂「人心思漢」,那是到王莽末期才有的;「更始、赤眉、光武因得以劉氏召天下。人但知莽之敗於人心思漢,不知人心之所以思漢,實莽之激而成之也」(趙翼,《廿二史劄記》)。趙翼這段話,顯示在莽新初期,根本不存在所謂的「人心思漢」;後來出現「人心思漢」,是因為王莽所激而成。莽心初期事實是「人心思莽」;這時人心(官心)一點都不思漢,人心(官心)思的是莽。後來搞成「人心思漢」,則是王莽自己造成的。
上文「人心」二字後面,我都附上「官心」二字;因為那時所謂的「人心」,實質就是指「官心」。至於人民的想法,那不重要,人民在政治上沒有發言權,可以不于理會;重要的是官僚階層怎麼想。
人心(官心)之所以思莽,我認為原因至少有兩點:
其一,漢王朝與公侯王地主階層的矛盾,長期促使著帝王不斷對公侯王地主階層進行鬥爭;包括權力鬥爭與思想鬥爭。權力鬥爭則以奪取他們在封國內的行政權、加征各種稅賦,甚至還藉機做人身、家族清洗。至於思想鬥爭,則因公侯王地主階層往往有自己的家學傳承,他們未必接受漢武帝以下,長期推行的那套「獨尊儒數,罷黜百家」思想;他們可以輕易看出,皇帝們所搞的那套獨尊的最後目的,其實是要尊帝。而尊帝的目的,則在壓抑、甚至消滅公侯王地主階層。換句話說,兩漢王朝權力鬥爭、思想鬥爭兩個策略,所針對的全是公侯王。他們已經成為王朝所鎖定的殲滅的標的。
其二,王莽在那時看來,他似乎是「純儒」;而非獨尊之後的傳統儒家,這點讓公侯王們對他產生相對的好感。而且,王莽在當權時,與公侯王階層相處相對和睦,這與劉欣處心積慮清洗重臣以突顯帝權相當不同。當他於劉箕子時再度掌權,更對公侯王階層利益相當照顧,這就讓長期處於受帝權迫害的公侯王們,願意向他交心。
只是,當時公侯王地主階層不知王莽的意圖不僅於此,這有些話長,等等再說。總之,西漢之末與莽新初期,是「人心(官心)思莽」的。至於後來又「人心(官心)思漢」了,那是王莽自己搞砸的;我們等等會詳細說明。
在將官心都奉送給王莽後,適巧,西漢後期諸帝都早死,繼位的又多年幼,這給王莽極大的揮灑空間。他的做法是以退為進;該尊的,他尊到極點,但就是不給權;該貶的,他貶的遠遠的,甚至乾脆就殺了。對於他個人的功績,他一再退讓,以不斷退讓而逐漸成為議題中心,以成為議題中心突顯出他的重要性與可尊性。以現代的話來說,王莽還是個炒作議題的高手。
而劉箕子既然當了皇帝,他的舅父衛氏家族,按照過去往例應該掌權,現在則連進京也禁止;王莽擁有「人心思莽」的優勢,將劉箕子母系家族排除於外,但他(也是外戚)自己則成為例外。梗在他面前的,唯有王政君。於是他藉口太皇太后年事已大,不耐煩政治為由,將所有人事任免大權抓在自己手裡。王莽對新任命的官員謙恭有禮,都致贈厚禮,顯然為收攏人心(官心)﹔對不滿意的官員,則奏報王政君,由王政君下令免職。新的權力中心就建立起來了。
王莽掌控朝政,立刻出現兩種現象;爭逐富貴的人,一直提出所謂的祥瑞(神秘論之一種),認為王莽重建秩序的功績可以比擬周公,為他歌功頌德。這分明只是前文所說的:「將個別不同『當權者』的個別喜好,當成普遍的價值」而已。王莽既然成為新的權力中心,於是他的喜好就成為新的共同的價值。
而另外一些人則迫不及待地想離開政治圈,以保命安身。因為王莽由大司空派出專人,前往各地誅殺前外戚家族黨羽,與仍然效忠漢王朝者。短短期間內,殺了幾百人,都是與皇室至親至貴的人;全國為之震驚(《資治通鑑˙卷第三十六》)。看來,他的真面目已經開始顯露,而漢家羽翼被翦,已經回天乏術。
說漢家天下回天乏術不是毫無理由的。馬端臨《文獻通考˙自序》說:「西漢之封建,其初則剿滅異代所封,而以畀(給予)其功臣;繼而剿滅異姓諸侯,而以畀其同宗;又繼而剿滅疏屬劉氏王,而以畀其子孫。」以誣反誅殺異姓功臣,已經是在破壞君臣之倫了,滅疏屬同宗諸王侯,更是直接破壞人倫。又將領地改封給自己的兄弟子孫後,動輒奪權、推恩改封、苛稅、監視、幽禁,最後還一連串逼反、誣反、清洗。可以說,兩漢王朝對君臣之倫與人倫這樣的封建基礎,進行了長時期直接的破壞。漢之諸公侯王不反都難,還要他們支持劉家王朝?
所以在西漢時期,諸侯王造反的人次數相當高;沒造反的,也往往給誣反。諸侯王在他的封地上戰戰兢兢過日,怎可能對王朝有更多的關心、忠心?從劉邦、呂后、文帝、景帝、武帝、宣帝到哀帝劉欣,基本如此。所以,兩漢雖自稱「以孝治天下」,其實對倫理的破壞不遺餘力;這是自壞根基。
而劉徹「推明孔氏,抑黜百家」也是個重要因素。思想管制的目的我們已經說明,是要讓帝王更能集中大權於一手;讓嚴刑峻法、高稅苛役(註一)集中天下資源,供一人歡愉更具合法性。目標也是針對諸公侯王地主階級。而王莽正好相反,至少在他篡取帝位之前看起來如此。倘若,各公侯王地主階級在改朝換代之後,還能繼續當公侯王地主階級,那這些地主階級當然更願意在王莽之下而非劉氏之下。
極私統治哲學另一樣難以防範的罩門,那就是君民隔絕。經數代相傳之後,帝王大致已經對他所統治的人民毫無了解了。漢宣帝離奇的身世,讓他有民間經驗以中興漢代。到劉奭繼位,基本上還不至於有太大偏差;但劉驁時,已經成為紈褲了,權力逐漸流失。至劉欣更形嚴重。可以明顯看出「君尊臣卑」以隔絕臣民的弊病﹔因為君主將自己隔絕於整體社會了﹔使君主遠離臣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年長而有較多涉世經驗的君主遠離臣民,也許還不至於不理解自己的臣民;但自幼生於宮中,長於奶媽宦官之手的年輕皇帝,恐怕在自身的人格成長過程中就受到扭曲,也因此極容易養成偏差思想與行為。所謂「乃知貴不期驕,富不期侈,非虛言也」(《資治通鑑˙卷第一九五》);在劉驁、劉欣身上,我們就看得相當清晰。
所以,若說漢家王朝是亡於劉驁、劉欣之手,那不如說漢家天下其亡於劉邦、劉徹所共同建立的新的宗法秩序。因為這樣的統治體制,不僅僅要頻繁發生各類形的誣反事件模式、效忠認同危機,而且產生「昏君」、「暴君」的機率非常高。劉徹就是暴君、昏君,還好不是昏過頭的昏君;所以他還能妥善安排死後的局面。而劉驁、劉欣屬昏君;但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總在努力摧毀自己的王朝。
總的來說,因為君臣隔絕,所以極私統治是一個必然產生暴君與昏君的制度。因為猜忌,所以也必然長期持續毀損自己的王朝基礎而不自知。因此,王朝自裁只是早晚的問題。而王政君只是王莽政權轉移的助產士。
《漢書˙卷九十八》:「司徒掾班彪曰:三代以來,《春秋》所記,王公國君,與其失世,稀不以女寵。漢興,后妃之家呂、霍、上官,幾危國者數矣。及王莽之興,由孝元后(王政君)歷漢四世爲天下母,饗國六十餘載,群弟世權,更持國柄,五將十侯,卒成新都(王莽)。位號已移於天下,而元後卷卷猶握一璽,不欲以授莽,婦人之仁,悲夫! 」顯然,班彪看不出西漢王朝覆沒的必然性,而強調「與其失世,稀不以女寵」的錯誤觀察;他的「女寵」,事實指女禍。
固然,「漢興,后妃之家呂、霍、上官,幾危國者數矣」屬實,但孰以致之?還不是漢家天子為了打擊公侯王地主階層而任用了外戚?外戚作為清洗工具日久,因此權盛招禍。事實,漢家天子大封劉家諸侯,則諸侯作亂,大肆任命外戚,則外戚為禍,放棄外戚,則宦官登場。顯然,出問題的根源不在封國諸侯,也不在外戚、宦官,更不在「女寵」,而在漢室統治哲學之上;這點是我們所要一再討論的。班彪的「女寵」之禍說,無法解釋劉劉相互清洗之禍,也無法解釋宦官為亂之禍。因此,班彪只見一斑,未見全豹。
一種退化的統治哲學,以滿足最高統治者意念為施政最高優先的統治觀,儘管在統治技術上有所精進,其實只是在強化王朝自毀的機制而已。諸侯、外戚、宦官、「女寵」˙˙˙,都不是真正的重點,重點在「極私統治哲學」是一種退化的、統治者自身孤立的統治觀;因為它的統治基礎非常狹隘,統治者基本上將自己置於公侯王、官僚與小民的對立面,而官僚也同樣與小民對立。這樣磽薄的政權基礎,國祚怎可能長久?
將近二百年時間如此,這時突然出現個不再拿公侯王當清洗對象的外戚王莽,甚至,他還大封列侯,增加公侯王的陣容與利益,為絶嗣者立嗣˙˙˙;於是他樹立自己更廣泛的黨羽。並拿仍然忠於劉家者下手,以削減潛在的敵手,他的權勢就更加鞏固。
所以,王莽得以和平手段轉移政權;王政君則不過扮演了和平轉移的助產角色。但王莽政權卻急速的崩潰,從極私統治哲學的角度,又該如何來詮釋這段歷史?首先,我們必須體認王莽政權的結構與政策,從這裡下手會更清晰些。
漢哀帝劉欣死時,整個朝廷都推舉被貶在外的王莽;但卻有何武、公孫祿兩人獨持異議。他們說:過去在漢惠帝劉盈(劉邦子)、漢昭帝劉弗陵(劉徹子)的時期,外戚呂家、霍家、上官家(昭帝后父族)擁有龐大特權,幾乎危害了整個國家社稷安全;如今孝成(劉鰲)、孝哀(劉欣)連續兩代都沒兒子接帝位,正應該選立劉姓近親來鞏護劉家體制,不適合再令外戚擁有大權。使朝廷大臣中親疏相錯,國家的利益將會更穩固(註二)。
顯然,漢政治文化到西漢末季,並非完全缺乏制衡觀念,當時人們也看出外戚當權所帶來的禍患,何武、公孫祿兩人不主張王莽接手大權,認為應該「親疏相錯」,才能「爲國計便」。
不只現代人知道制衡的重要性,古人同樣清楚。但,至於如何制衡天子,何武、公孫祿並未提到;也許還是相信天變警示那一套,這也是極私統治哲學之下的盲點。不過,若執政大臣「親疏相錯」,至少可以防止權臣權力壟斷。但顯然他們二人的意見不獲支援,王莽在輿論支持下終究還是執掌了大權。
漢政治文化到秦漢之際,已經完全失去過去「詢國危,詢國遷,詢立君」現象,小民完全與權力無緣;古典漢政治文化已經過渡到傳統。傳統與古典之間最大的分野,在於「民」已經完全失去政治地位。政治權力完全集中到統治階層:君主、公侯王、外戚與官僚。前三者都以家族、婚姻維繫權力傳承;後者則靠「舉賢良、德性、文學」,屬於意識形態的管道,而進入權力圈,主要還是來自於貴族、官僚群的子弟。只有極少數小民有機會加入統治階級。所以,君主或權臣,只要掌握住這些少數的統治階層,基本上已經掌握住所有的政治力量;這是當時的權力結構。
至於人民,除非人民從無組織狀態轉化成有組織狀態,否則人民無機會參與政治活動。也等於說,除非天下大亂,人民經過一段時間醞釀、運動,終於組成自己的武裝暴力組織,否則完全無政治發言權。無政治發言權,那意味著人民只成為單純的被剝削對象。但,一旦農民組成了諸如赤眉之類的造反隊伍,那已經不再只是對政治發言了;他們要推翻既有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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