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現在，我坐在國道巴士裡面，車陣時緊時弛，所以窗外
的農田或是工業區，向後倒捲的速度也時快時慢。昨天
晚上，其實也就是幾小時前，我告訴電話裡，邀我同去
的我的朋友詩人獨角獸：「嗯嗯，我不想去了，獨角獸。」
「怎麼回事呢？」「有太多事情壓住，我沒有力氣。」
是的。愁悶鬱結太多了。因為生活的濃稠緩慢，這幾天
我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我想對自己進行深刻的反省，愈
是反省愈發現我真的是坐實了怨懟者們的指控：我是一
個冷漠而偏狹的傢伙，口齒遲鈍常常出錯，遇事拖延而
還自認保守著什麼視若珍寶的信念；其實是陰暗而無知
的：我以我的卑鄙面對週遭的寬容而不自覺，當我因為
不知所措所採取的冷漠，終於透過「客氣」的簾屏，讓
朋友看見，於是朋友們也相對待我以冷漠了。「朋友」這
個主題，我吹得不但氣若游絲，還頻頻變調走音。我痛
苦不已，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把眼翳一樣包在我身上的膜
掙脫開。我讀到羅近溪「忽毫不敢昧 / 斯須不敢瞞」，
想到外在我的虛偽與內在我的虛耗；我想到即便是如此
自責，我竟仍是貪婪地愛著自己，我抖著手在深夜寫一
些不成段的句子「雜訊不斷干擾 / 我多麼可惡這件事
情」，面對台北，我感覺灰色而且目光低垂。
而我的朋友獨角獸極力邀我離開台北的陰雨。「去嘉義找
Dora吧！有時候一個朋友會像一個令你放心的音符，吹
響它，會讓你重新找到音準的喲。」
於是我就來了。帶著一些變換磁場的想法以及淡淡自我
放逐的意味。身邊我的朋友詩人獨角獸剛剛才長篇大論
闡述完現代文學的起源還有詩的未來性，靠在座椅上睡
了，我抬頭，看見螢幕裡正播著直打架的《魔宮帝國》。
車過台中，陰雨不再，陽光竟灑得我刺眼。
02
經營台北到民雄往來路線的只有一家客運公司，而民雄
也只有一條大街，省道上呼嘯過去的砂石車，還有不同
於我們從車廂裡帶出來台北潮濕空氣的溫暖，是我對這
裡的第一印象。
巴士只駛到這裡，我們轉搭客運公司提供的小巴，轉進
夕陽裡蜿蜒的山路。
03
Dora與我們相見的時候，天色都已經暗了。這之前，我
們在這所富有佛義的學校裡面閒晃，看空曠校園裡稀少
而閒適的學生（除了剛進校門我即因尿急而到處奔跑詢
廁所以外），玩著「某日下午闖進某間不知名課室」的遊
戲。
我的朋友詩人獨角獸開心地忙與她擁抱，而我表情有點
呆滯地想著。Dora與我，與我們相識也五年了吧。我還
記得認識的最初，社團的例行集會，她跟著黃來，有點
倨傲又有點冷漠：「喔，我不是你們社員喔，我只是跟黃
來看看而已喔。」我那時候剛接社長，總覺得這學妹很
衝，心裡面挺怕她的。哪裡曉得後來她會接我下一任，
而且是我們這群人溫暖的來處呢？
我在山上讀書的後兩年，我在同一城市的另一端讀書的
又兩年，間或也進出她，以及他 / 她們的故事，有的時
候我是主角，走著難看的台步；又有的時候我是跑龍套
的，看見她們笑，歡欣地；哭，傷感地。
Dora知道，且目擊，參與，我跟Y的故事。我自己默默
地想著。我也知道她與黃間，有些沉重，或是錯合不斷
的故事。那些她寫在詩裡的，拖著尾巴的哀傷：
「人被倒懸在草地上的種種，頂著青蔥撫弄得波浪，
踩著天空，濺起濺起的水，湛藍裡不停起伏的胸膛
，完全被伸展開來的肢體，在波浪間歇時傳來笑聲
。
於是我走過，人，人，人，壞人是人，都是。
捧起巨大的道德，朝天嚮往，卻不知從何處的小孔
，鑽進鑽出。」
〈…如果，如果眾說紛紜〉，《自閉兒》19期，頁21
可是她現在，現在。我陡然回神。嘉義一月的夕暮六點，
我們三人並肩走在寬廣的校園大道上，她的笑容乃極為
純真而快樂，很乾淨的那種。我側頭看她，並想想自己
，是不是我少了什麼像她那樣，讓自己私有的哀傷昇華
的法門呢？
04
Dora與她親切的室友俞安學姊，決定招待我們去吃鵝
肉，我們沿路扯著嘻嘻哈哈的話題（包括我與獨角獸跑
到中正大學，並以為那就是南華，事情被發現只好裝成
是外國來的訪問學人），又回到下午的那條呼嘯大街。
快快跑過極為難等的綠燈。我們跟隨著，俞安學姊與
Dora腳步輕快，彎進小路，一排花店、檳榔攤、理髮店
招牌爍亮；空氣默默地在緩慢浮動，我感覺有種氣氛，
好像隱約就快要出現，可我還抓它不出。
終於，穿過遠方一座道宮龐大的光影，我們四個人走在
平交道上。平交道像是很突然就出現在我們眼前的，與
前面成排餐廳，後面呼嘯大街完全不同氣氛的突兀，完
全漆黑的，只有鐵軌石塊微微反光的冷寂。我刻意停下
腳步，讓他們三個人逐漸走在前頭，忽然，有一種「身
在外國」的奇異感覺蒙上，我竟然得以大口大口地，狠
狠地，呼吸，喘氣；吐著積鬱過久的台北，吸著首次涉
足的嘉義。
05
我在鐵軌中央並沒有停留多久，可真真在那一刻，就是
那麼忽然間，有些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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