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是我們家族旅行七天行程的第四天。我們這樣逢
年出遊已經行之有年了。通常在十一月底，二姑丈就會策劃
行程，規劃路線，仔細訂出細節，使我們整個大家族，得以
避開年年濕冷的台北，鞭炮聲裡聞出無聊味道的枕頭，千篇
一律的特別節目，到各地去領略台灣山水之美。今年的主要
行程是花東縱谷的攬勝，一路上走過北宜、羅東、清水斷崖，
大年初一的早上陽光普照，我們在縣道195號公路上蜿蜒。
本來根據我們縝密的行程規劃，早上應該直奔台東市的，但
是正因為這美好的晴日，使車隊放棄原先行駛較寬敞的省道
9號的計畫，為的只是想在海岸山脈與中央山脈間保持等距
，晴天下端看中央山脈的高聳壯拔。
公路旁邊有個中型看板：「紅葉少棒紀念館」，而引起我們注
意的，倒是它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卻…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很
有決心與力道的，「布農部落」四個字。我們決定進去瞧瞧。
入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巨大的圖騰雕像：幾個原住民扛著巨
大的鋼柱，首位佩刀，眼神堅毅，望向前方，是在想著什麼
呢？在創作這樣的作品時，作者心裡面又想告訴我們什麼
呢？
感覺上這是一個長方形的場地。穿過入口處展示布農族手工飾
物以及展示原住民藝術家作品茅屋的方場，走過錯落有致佈置
別有洞天的小橋流水步道，我們到了主建築：一排以木棚以及
石塊搭造的平房。這裡，就是「布農文教基金會」的所在地。我看到許多忙進忙出的人員，有的是忙著送報表、打字；有的
則是在遊客面前怡然地織布；有的赤裸上身翻烤著大塊的雞腿
和山豬肉；有的忙於回答遊客購買衣物CD手飾或是小米酒的
詢問；有的烹煮著大壺的咖啡。他 / 她們都是原住民，也許是
陽光晴好，也許是空氣沁美，我覺得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
親切的，又自信的笑意。
十點半。為了新年遊客特別加演的演出開始了。我們坐在大木
棚下，當布農傳統八部合音響起的時候，本來吵雜的場子忽然
全部都安靜了：套一句比較俗的，那種深邃高遠的歌聲，「唱進
我們心坎裡去了」。台上舞者奮力舞動年輕的身軀，那都是剛剛
回答我們的問題、幫我們倒咖啡、忙進忙出身材健美的年輕人。「他們是我族未來的希望，從大都市完成學業，又回到自己的家園，貢獻自己的心力，左邊那位，東海大學，第二位高高壯壯，政治大學研究所，…」
粗曠的聲音讓我注意到舞台後面，持麥克風的蓄鬚男子。對照
手邊的〈布農的聲音〉，原來親自在表演場後面解說的，就是布
農文教基金會的董事長，一手撐起這個部落的白光勝牧師。族
人尊敬他，走過他身旁時，臉上帶著因他而有的自信，漢人尊
敬他，叫他「希望工程師」，李遠哲拜訪過這裡，就邀請他加入
跨黨派小組，替原住民發聲。
舞者手拉手圍成一圈唱著，歌聲裡鋪送著牧師低沉的語音，牧
師說，原住民是善良的，但是在兩千三百萬人裡面，被誤解的
何其嚴重，漢人失意或是遭到壓迫，會扭曲自己的性格，會傷
害他人，會偷搶拐騙；可是原住民不會，他們是被迫棄絕了祖
先的田野，翠綠的山巒；用漢人設計好的遊戲規則，從事幾乎
是必敗的比賽，他們酗酒，只是一再一再地傷害自己。
歌聲很高亢。歌詞是這樣的：「原住民要出頭天 / 不該從天上
來 / 需要你我更努力」，這些部落裡優秀的年輕人，同時也是
教會的義工，他們有理想，有目標，更有付諸實現時，拔腿往
前衝的力氣。我低垂著頭自己默默地沉思起來：來這裡之前，
我也以為自己是懂原住民的：至少，我多看了幾本原住民各族
的歷史，也知道他們長年所受的歧視跟壓迫，在家裡看國片台
，看到電影裡常有的「番仔」丑角：「報告那個班長，偶鞋子不
見的啦」也知道是對原住民的既有輕蔑跟偏見，但是，但是，
那都是書本上，影像裡，意識中，我自以為是的「了解」；真的
來到了陽光之下，接觸到山，接觸到樹，草根與木香，這才發
覺，真正從泥土裡奮發往上的力道，並不是我想像的那樣蒼白、
那樣輕易。甚至我想，身為漢人，只是在都市，只是多讀了幾
本書，多有了那麼點蒼白頹靡的想法，以為自己懂得觸摸「知
識」；不會爬樹不會奔跑不會狩獵不會生火不會用真正的感情歌
唱，我，或者是城市裡的我們，哪裡是值得我們驕傲的呢？
家人們為著這大年初一意外而令人震撼的造訪而感到喜悅。決
定在這裡午餐。我們走進食堂，精潔得令我們意外，套餐端了
上來：有緣飾雕刻的大盤，盛著荷葉飯、燜山薯、烤山豬肉、
炒得透香的花生米，小米麻薯，以及一小杯小米酒。「這花生，
要配這酒，喝」送餐的大男生靦腆地跟我們說，「這樣才會，嗯，
好吃」他黝黑的皮膚，潔白的牙齒，笑容很誠意的盪了開來。
我大口嚼著烤肉，外皮酥脆，裡面卻有甜美的肉汁，更重要的
，是我感覺到，無以名之的，真正的「野味」。
我們離開的時候，環繞部落的青山，因為陽光與雲朵的關係，
有著疊幛的翠色，沒有想到我們在大年初一，在此發現滿懷的
歡喜與驚奇。沒有地名的地方，無法形容的喜悅，讓我用模仿
的語氣說吧，這真是「像山豬肉一樣」的驚喜。
布農部落：台東縣延平鄉桃源村11鄰191號
網址：
www.bunun.org.t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