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下午，刚刚下过雨，凉爽舒适。我打开窗，坐在桌前，随手抽了一本书来看。
扉页上是密密麻麻的题记，上面的字迹小而整齐，是你的，下面的字迹大而潦草，是我的。忽然想起，这本书还是我们一起逛香港旺角那些躲在高层住宅上的狭窄书店时，好不容易淘出来的呢。当时看到这本丰子恺的小册子，如获至宝，而现在，它夹杂在一堆花花绿绿的书中间，很容易就被忽略了。
你在题记里说“眼睛不在”。我立刻想起了那条永远拥挤的商业街，二楼快餐店的落地窗户，我们坐在窗边，一边喝饮料一边等雨停，看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各种不同颜色不同花纹的散漂浮着，如同一座座岛屿。所有自己觉得不可能记得的细节一瞬间又历历在目毫厘不爽。
事情总是这样，经历的时候充满水汽和弹性，一切都妙不可言，而变成记忆以后，就逐渐失去水分，浓缩枯干，最后成为一堆粉末，放在心底的某个角落。而我们此刻，正追逐着下一次的经历，无暇想起这堆颜色黯淡的灰烬。记得很小的时候在农村，看道人做法事，把符烧成灰，混在水里让病人服下，符的功用就显现出来。我们的心似乎也是这样，只有当它偶尔停驻，无意中将一点灰末倒入水杯里饮下，那些当年的光泽才又在眼前重现过来。
那些曾经或者火热滚烫或者充满新鲜的记忆，成为黯淡的灰，在杯中的水底缓慢地旋转，而自己以为已经彻底遗忘的，又折射出来。于是你记得曾经和她一起骑车努力想靠近些却不小心把她撞倒，或者她因为嘴上一个泡，搽了紫药水，怕你觉得难看而失约，或者两人想学大人一样在咖啡厅坐坐却被便衣严厉盘查，或者留心她每天上学的时间，在路口冒雨等候却故意装做巧遇……那些当时让你尴尬万分希冀永远不再想起的事情，如今已经成为一杯温水中的符灰，让你若有所思而沉默微笑。
当时的惶然已经化为今日的从容。那么其他呢？灼热亲密的相拥和撕心裂肺的痛哭是不是也变成了今日悠然叹息中的沉默？一句云淡风轻的时过境迁就可以轻轻勾去？
总以为时间能赋予自己想要和不想要的一切：成熟，苍老，理智，世故。当我们相聚小酌，一边感慨岁月不饶人时，心里一边是对这样的沧桑若有自得的，它代表着一种游刃有余的操控在手。而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时候，当你喝着撒过记忆灰烬的水，你怎么敢否认那些青涩的甜蜜和酸楚仍然如细密的针在手心，让你刺痛得无法呼吸？
还记得你用红字写下的绝交信吧，还记得你在人群之中决不回头的转身么，我想你是都记得的，否则你不会至今依然拒绝探听所有他的消息，也绝不肯让他知道你现在何处。你以为把过去的记忆烧成灰烬，就能彻底抹去，哪怕是在暗夜里偷偷想起，偷偷的哭泣，你也告诉自己说，那不过是一杯水中的符灰，睡醒了就没有效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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